第六日清晨,我坐在单衡房里吃早粥时,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扑棱棱地飞到窗前,脚上绑一筷子粗细的木质小圆筒。我伸手捉那鸽子,它却认主,蹭着我的指端一闪而过,径直飞到单衡腕上。
我十分好奇,凑过去,在碗中挑出几粒米,那小鸽子却不为所动,直至单衡取下它脚上绑的小筒,才昂着脑袋蹦到我碗边,低头啄桌子上的米粒。
我惊叹于这小生灵的灵巧,刚想轻轻摸摸它的脑袋,它却在啄净米粒后一扭头飞回至窗台,稍稍梳理自己的尾羽后,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刚目送完那小信鸽的远行,回头却见单衡眉头微微蹙起,想来祁阳发生了要事。我同他道:“游逛了这五日,我也在此处玩腻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他摸摸我的手,似在宽慰:“若还有想去的地方,再待一日也使得。”
我摇摇头,以示仍打算今日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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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时候先是马车后是水路,马车倒快,水路却比我想的慢些。平安渡到清洛江渡口,逆水行舟,只怕要更慢。为了节省行路时间,我们先是去了离平安渡最近的邺城,调了一辆单家商路专用的马车,而后从邺城坐车回祁阳。
不再行水路,时间便松快了很多,且单家的马车一向在大道上也无需受驿卒查验,故而是道路也宽阔平稳,行车也从容不迫,体验感比来时好了不止一星儿半点。
入祁阳时,天已擦黑。马车在单府正门停靠,早有仆役等在门口,迎上来搬车厢后盛置那堆衣物首饰的大木箱。单衡先下车,伸手打算扶我,我轻轻将他的手推开——下个车还要人扶,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
刚踏至地面,却有些拘谨,不知该不该同他一起从正门进府。我虽在单府待了一年,但出门从来都是走单衡院落的偏门,即便是同他一起出行,需从正门堂堂行出,再坐轿辇亦或马车的行程也从不带我,更何况府中人皆知单衡无贴身婢女,我从平安渡回来后又穿得像个花枝招展的孔雀,这么大摇大摆地同他一起走进去,只怕要惹出什么风波。
他却淡定自若,无视了我的犹豫,牵我的手迈着步子,走得那叫一个畅通无阻,光明正大地穿过正门、前院,最后到我七日前还兵荒马乱地想要逃离的地方。
一路上,丫鬟仆从的窃窃私语自是不用多说,我们刚踏过他院落的门槛,便有一小厮匆匆赶来,说单家夫人传唤他,言罢犹豫着瞅我几眼,结结巴巴地说我也得跟着一起去。
单衡看我一眼,似在征求我的意见,我满不在乎地整整身上的衣服,做出一副无所谓的神态,意思去就去——那单家夫人还能把我怎样,又不能扑上来咬我几口,估计朝我死命扔几个白眼,文绉绉地说几句在我听来不疼不痒的话,就是她的极限了。
小厮传完话便走了,单衡稍思片刻,让我去他房里等他,他去去便回。
回府头日便用行动驳了那夫人的命令,刺激。
话说回来,我现在倒觉得自己有了几分红颜祸水的意思——刚进家门,先是从正门穿堂入室,而后这家公子便为了我违抗母命,嘿嘿,要是那单夫人当众罚他,我就拿块绢子捂住脸,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弱柳残风地往那堂上一扑:“不要啊,夫人要罚就罚奴家,不要对公子动手……”,不知得多有趣儿。
就在我坐在椅子上屏气凝神,等着那单家夫人再差人来叫,并在心里暗暗排演台词时,单衡却回来了。
从去到回,总共一刻钟。
我有些惊讶,站起来迎上去:“她说什么了?”
单衡携我手复推我坐下,而后坐在我旁边,在紫竹架上的一众茶杯里挑出两个置于桌上,一边倒茶一边漫不经心道:“左不过就是问你的身份。”
我紧张起来:“你说了什么?”
他微笑着看我:“你希望我说什么?”
我低头凝思片刻,而后郑重道:“就说你出门在外,遇我身处险境,你奋不顾身竭力相救,我大为感动,并对你情根深种,坚持以身相许。”
他浅浅饮一口茶,淡淡道:“我一向不是一个热心的人,这话可信度并不高。”
我皱皱眉:“可我长得很漂亮啊。”
他呛了一口茶。
我有些不满,压低了声音:“我不漂亮吗?”
平复片刻,他摇摇头:“你漂亮,但就算对漂亮姑娘,我也不是一个热心的人。”
想不出来了,顿时有些意兴阑珊,半晌突然反应过来:“你既已回来,话自然是已经答完了。你说了什么呢?”
他轻轻晃着手里的茶杯,漫不经心道:“我出门在外身处险境,你奋不顾身竭力相救,最后我无以为报,只好对你以身相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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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我意料的是,单衡在那大夫人处就轻飘飘地说了这一句话,便再无人来找我的麻烦,甚至那大夫人还拨来了两个小丫头服侍我,令我十分震惊。
起初我还有点疑惑,不过很快想明白了——这夫人从来看单衡就不顺眼,也从来不盼他的好。如今单衡带了一个身份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平民女子入府,虽未直说要娶入门,但我就这么在他院子里一住,满城人便皆知那曾光风霁月的单家二公子不仅这一年半载常去青楼,外出几天还带了个身份不明的姑娘放在内院里,任谁听了也得啧啧感叹几句,好人家的女孩儿自然也不再往他这里塞了。
而在好人家的女孩儿都不再愿嫁到单衡这里来的一事上,我与单家夫人的立场居然是一致的——都感到十分的满意。命运就是如此神奇。
自然,内院虽平静无事,不代表府外也是这样。此时此刻,风言风语估计已经传遍全城了。
不过,谁在乎呢?
我不在乎,他不在乎,故事传成什么样子,对我来说就和市井售卖的传奇小说一样,没什么区别。
不过有一样事倒是值得思考,就是我这两年要做点什么。
毕竟,要是天天闷在这院子里头无所事事,我得被憋成一只呆鸟。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书读得太少了些——父亲虽是武官,我却对他书房里满满当当的一屋书籍记忆尤深。父亲定是学问做得深的,对我的期冀也定是博学多识最好,要是他此刻能见到我,大约也会觉得我现在还是颇失了几分文气。
单衡对我的打算并未作什么评价,他最近忙得紧,自回来后一日之中没多长时间在府里,我也不能常见到他。他只说莫往夫人老爷还有大公子院子里钻,做事稍微隐蔽些,其他都随我去。
说了等于白说,我又不是傻子,平白无故往那几个地方去做什么。
不过现在这府里倒是真有了我想去的去处——我曾想调往却未能成功的藏书阁。
如今守阁的仍是一个老妪。前几个月单家大总管总嚷嚷要将守阁人换个年轻精力旺盛的,只因藏书阁内典籍实在珍重,可在府里征募了一圈却应者寥寥——大伙儿都说去那里不叫当差,应该叫“面壁”或者“参禅”。因此兜兜转转,最后挑了一个新的老妪,脖子里挂把大钥匙,整日坐在阁门前昏昏沉沉,有日头就搬个板凳晒太阳,没日头就躲进偏房休养生息,可谓是参得一手好禅。
守阁老妪昏聩,却方便了我。单衡叫我出了他的院子便行事隐蔽些,我自然将此话奉为圭臬,只等没人注意的时候带上赤炼鞭,绕到藏书阁楼后,一鞭甩至二楼的栏杆,脚步轻点,人便飞身到了二层连廊。阁窗年久失修,稍卸两根木钉,整个窗子便被拆下来,最后便水到渠成地进入了阁内。
藏书阁作为整座单府最冷清的处所,内里果然恍若隔世一般,时间在这里几乎归于凝滞,唯一的生命感是尘埃在从窗棂缝隙漏进的几束光柱中缓缓地浮动。书架高耸直至顶梁,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尘土与蛛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旧纸张、干燥墨锭和轻微霉味混合的独特气息,并不难闻,反而有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厚重感。
我放轻脚步,走近书架凝神细观,发现各种典籍分门别类,码放得也算整齐,只是标签上的字迹大多模糊不清,需得凑近了仔细辨认。
卸窗而入的是二层,略一浏览,此层多存放的是地方志、水利农桑图谱一类,我对水利农桑一类兴致不高,地方志在我看来倒有几分意思。想起父亲府邸所在的北境蒙川,心内不禁起伏起来。我找到归放北境地方志的书架,稍寻一番便锁定了属于蒙川那一层,率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属于官方实录的《北境蒙川政要》,我刚想伸手取之,却不禁周身发颤,迟迟下不去手。
心内苦笑——“近乡情更怯”,原来是这种意思与心境。
叹息一声,也便罢了,此地不宜久待,回身顺手抽了两本祁阳本地的风土人情物志,再翻过窗,小心将那镂纹窗重新安上,我带着这两册书籍飞跃至地面,而后从藏书阁楼后绕至后园,再沿着小径回到了单衡的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