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魂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宋昱打消讲下去的念头,不动声色将洞庭饐移了个位置。

    陆玥自顾自吃着豆儿糕,当意识到宋昱许久未开口时,他已在誊抄古籍。

    “为何不讲下去?”

    在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后,陆玥凑到宋昱眼前。

    宋昱停下手中之笔,抬眸缓缓道:“事有终始……”

    他与她四目相对,墨从笔尖滑落,落至纸间,晕开成花。

    韫色渐浓,烛光相映,影跃于上。

    两人无言,略带暖意的风将果子的甜萦绕其间。

    明明是清澈黑亮的眼眸,陆玥却透过黑瞧见了红,喃喃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

    她于他的眸中沉溺,顺着因果的蔓,眼底浮现一丝惊异。

    陆玥干咳几声,将身坐正,将顺手捎来的洞庭饐放在嘴边,“讲下去吧。”

    何觅因果树,自种菩提心。

    天上枝枝,人间树树。曾何春而何秋,亦忘朝而忘暮。

    陆玥上了许多课,皆觉枯燥乏味。许是因宋昱所授内容,过往她皆学过。为打发时间所绘之图,已叠一沓。

    陆玥将书于头顶摊开,又顺手合上宋昱之书。眼眸亮光忽闪,嘴角轻扬,语调中带着几分捉弄的意味,“换我来给你讲讲近来村中怪异之事可好?”

    “愿闻其详。”

    宋昱也不恼,将身侧向陆玥。

    “听李婆婆说,近来每至午夜时分,村中会响起歌声。”陆玥语气一顿,往嘴里塞了个水晶凉果。

    她故意压低声音,“有晚归之人被歌声牵引,竟瞧见了身穿红色婚服的女鬼,其脸上还挂着血泪!其于村中四处飘荡,歌声中还夹杂着哭声……”

    风透过窗吹进屋,烛火经摇曳挣扎后彻底失去光亮,忽有声响自外头传来。

    “啊!”

    陆玥下意识尖叫一声,头顶的书已掉落于地,手边的水晶凉果亦被打翻,整个人缩成了一团。

    她的手于空中扑腾,似溺水之人看到浮木般紧紧拉住宋昱。

    本欲将烛火点燃的宋昱方起身便被陆玥拉了回来,他将手掩于袖中轻拍陆玥之手,语调平静:“鬼神之事,不信则无。”

    “速去点灯!”陆玥猛地将身挺直。

    她可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宋昱!你快回来。”陆玥紧闭双眼又缩了回去。

    唯物与唯心仅于一念之间。

    屋内亮了起来,少女与少年的影子已融于一处,无法分离。

    宋昱拾起书,放在一侧,未被打翻的白团代其出现在了陆玥手边。

    “王婆婆的故事可有后文?”

    感受到光亮后,陆玥方敢缓缓睁眼,“王婆婆?”

    “废弃的宅子。”

    “王婆婆未再提及此事,许是宅子内的歌声几日后便消失了?”陆玥从方才的惊吓中缓过神来,光亮再度浮上眼眸,“你竟将我所说之事皆听进去了!”

    宋昱垂眸低语:“字字入耳。”

    “过几日便是端午,”陆玥眉梢轻扬,视线从白团转移至宋昱身上,“我们一同去瞧瞧王婆婆口中的宅子可好?”

    未待宋昱开口,她已勾住宋昱的手指盖章完毕。

    宋昱虽不解此举何意,却仍应道:“好。”

    灯火明灭,风过留痕,少女的发带随之拂过少年指尖,留下一抹桃夭。

    端午前夕,陆玥与魏姝一道编织百索。

    “不足一月,便是玥儿来到世间的第九个年头。”

    魏姝的嘴角挂着浅笑,手中的彩线好似交织成往昔的回忆。

    “阿娘,为何我名‘玥’?”陆玥顺势问出心中有关名字的疑惑。

    “陆玥”是因出生月份“陆月”?

    魏姝放下手中的彩线,凝视着陆玥的双眼柔声道:“‘并鱼厥切,音月,神珠也’。阿娘愿玥儿永如明珠存世,即使因风沙被掩于尘土之下,不为他人所见,但仍守着本色。”

    她轻摸陆玥之耳,嘴角漾着笑,“玥儿永远是阿娘的明珠。”

    魏姝眸中满是爱意,远胜明珠璀璨。

    其字字拨动陆玥心弦,陆玥脑中忽而浮现妖后的结局。鼻头一酸,不知该说何话,只用笑回应着。

    “玥儿的百索留给阿娘可好?”

    “可这根是留给宋昱的……”

    陆玥吸了吸鼻子,看向手中的彩线。瞧了许久,也未发现有何特殊之处。

    夜顺着彩线飞逝而过,陆玥醒来时手中还紧攥着给宋昱编织的百索,全然不记得是如何睡过去的。

    魏姝为陆玥戴上百索、簪上艾花。

    院中,陆崧已将葵花、蒲叶、粽子、五色水团、茶酒等放置完毕,还将艾草扎成的草人钉在门上。

    陆玥用完白团后,便拿着榴花和百索蹦跶去了宋家。

    “宋昱!”

    虽隔着藩篱,但陆玥远远便瞧见了晒书的身影。见宋昱转身,她挥舞着手中的榴花。

    她向他奔去,周遭的光好似皆落于她一人身上,银朱色发带与裙?于风中共舞,嘴角酒靥如榴花盛绽。

    “伸手。”

    榴花盛,彩线缠。

    她亲手给他戴上百索。

    “你的百索出自我手,我是不是很厉害!”

    宋昱凝视着手腕处的百索,眸光一滞,原以为世间再未有人会念着他,可陆玥出现了。

    “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宋念为他改名时曾此般说过。

    而他的昼与夜好似皆被眼前携光而来的她照耀了。

    “嗯……”

    宋昱抬眸,少女以粲然之笑相迎,其亦以笑相回。

    风忽起,二人衣袂相碰,刹那相离。

    陆玥忆起此番前来的正事,赶忙于桌案放下榴花,拉起宋昱胳膊直往外头走去,嘴里还念叨着:“日头正好,适宜探宅。”

    自破晓时分便于院中相候之人,终离。

    相离之衣袂,再逢。

    清风翻乱书册,榴花落于某页,掩了其上的诗:“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废宅偏僻,隐于林间鲜有人至,腐烂之门虚掩荒院。

    院内狼藉,枯枝败叶遍布地面,野草藤蔓肆意横行。

    推门入室,光穿破损之窗而入,旋即布满尘埃蛛网。

    时至五月,暖意无存。

    “此处原为村中梁氏之宅,已荒废数年。”

    “梁氏现身在何处?”

    “皆以亡故。”

    早些时候,宋昱便对此宅有一定了解,而陆玥对其知之甚少。

    现下闻言,陆玥忽觉背后凉风渐起,垂眸紧抓宋昱衣袖不放。

    “墙上仍存画像。”宋昱环视四周,向画像走去,“十幅画像皆有诗相衬。”

    陆玥紧随其后,抬眸无意瞧见了墙上除画像外残存可辨的喜,愈觉凉风习习。只好转移注意力,将其集中在画像与诗句上。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她只读了眼前两幅画像中的诗句,越发迷茫,仅凭诗句并不能知晓画中故事。

    “其所绘均为一人,”宋昱仔细观察着画像的右下角,“至年十八。”

    陆玥闻言,眉心紧蹙,喃喃道:“为何只绘有十张?”

    “不妨再寻寻寻他物。”宋昱注视着垂眸自语的陆玥,知其对此宅的好奇,但他所知之事亦非全貌。若一物难证,便以他物相补。

    宋昱方抬步欲走,刺耳的鸟鸣声划破一室寂静,陆玥赶忙向前拉住其衣袖。

    “不怕,”宋昱牵住陆玥之手,“我在。”

    “我岂会害怕!”陆玥越过宋昱,先一步走向桌案,手却未松开,“有琴置于桌案。”

    “琴弦已断,”宋昱发觉根根琴弦皆染上了点点深色,语气一顿,“弦上有血。”

    他轻抚未断之弦,其音如泣。

    陆玥本欲抚弦,衣袂摆动间无意打落琴边纸张。她俯身欲拾起散落一地的纸张,惊觉某张纸的不同之处,“纸上有字!”

    其掩于数纸之间,字迹娟秀,所言:

    吾幼时,双亲亡故,众人以命孤煞,避之远之。幸得梁氏不弃,视若己出。

    梁氏有一子,名牧,性温良。吾与其自幼相知,情深意笃。吾善歌,牧善琴,常相随。天宁三年,共结连理。

    然好景不长,大婚之夜,夫暴卒。梁母张氏,痛断肝肠,翌日卒。吾昏厥数日,觉寤失魂,往事皆忘,而众人以灾星待之。

    遂离村,至安州。颠簸数月,方察怀娠。天宁四年,生遗腹子。时逢流民之乱,吾于乱中失子。寻其久矣,未果。泪干肠断,而忽得昔者之事,复返于村。

    废屋荒园,蔓草萋萋。室中之物如旧,惟故人不在。吾与残琴,终日为伴。

    恐失魂,故记之。

    叶蓁留。

    “叶蓁……桃之夭夭,其叶蓁蓁……”陆玥抬眸望向画像,本应被视线掠过的喜字,此时分外引人注目,“身穿红色婚服……”

    宋昱未出声,只静静看着“命孤煞”三字。

    陆玥闭眼整理思绪,心头一颤。所闻所见串石成珠,墙上褪色的喜好似染红了手头泛黄的纸。鼻尖一酸,眼眶泛红,“我们去寻红衣女鬼……叶蓁。”

    光犹盛,树仍守着被世人遗忘之处,宅仍护着被天道捉弄之情。

    “叶蓁会在何处?”

    陆玥只知晓夜间有村民遇见过叶蓁,却不知其白日身处何地。

    “有脚步声。”

    宋昱示意陆玥望向树丛,葱茏绿意间闪过抹红。

    “于此处候我。”

    陆玥尚不知叶蓁此时的精神状态,恐其因人多受惊,故独自悄悄靠近了那抹红色身影。

    隔着些许距离,身如薄纸的叶蓁正胡乱吃着野草。

    “叶蓁。”陆玥试探性唤了声她的名字。

    叶蓁拔草的手悬于空中,面露惊色,摔倒在地,连连后退。她慌乱地四处躲藏,可四周除了草便是树,已无处藏身。

    “别怕,别怕……”陆玥不断细声安慰道。

    叶蓁惊恐地打量着陆玥,见其未带敌意,便停止躲藏,复食野草。

    陆玥见叶蓁已恢复平静,向其愈发靠近。打开佩囊,将香糖果子递了过去。

    叶蓁一把取走陆玥掌中的吃食,悉数塞进嘴里,不再躲闪。

    “叶蓁。”

    陆玥拿出帕子,轻轻擦拭叶蓁脸上的血泪与尘土。

    叶蓁直直盯着陆玥,忽而大笑,“叶蓁是何人?我是何人?”

    陆玥未语,心中一沉。她抚摸着叶蓁眼角的泪,竟觉复失魂于其而言是幸事。

    “夫君……爱听……唱歌……”

    “不是我!我不是灾星!”

    叶蓁放声歌唱,如癫狂般甩开陆玥之手。

    陆玥被推倒在地,仍柔声安慰道:“你唱得很好听。”

    叶蓁似被其言抚平心绪,苍白的面上恢复平静,复歌,走向不知何处。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陆玥方意识到画像上的诗句,皆是歌词。

    残琴泣泪,残魂泣血。

    万般执念,情之一字。

    红衣身影渐渐于眼中消失,陆玥内心五味杂陈,脚步竟也迈向叶蓁离去之路。

    为何困于情之执念?

    为何囚于虚妄命格?

    她绝不能如叶蓁一般!

    陆玥转身奋力跑去,可困意骤然袭来,不得不停下脚步。

    “我背你。”

    宋昱一直守在陆玥身后,见其疲惫之态,先一步蹲了下来。

    陆玥欲拒绝,可已无力再走,只得顺势趴了上去。

    她的头贴靠于宋昱肩上,手臂环抱于宋昱胸前,被光照着的彩线于腕上更为绚烂。

    “下月生辰,玥儿想要何贺礼?”宋昱轻声问道。

    陆玥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开口:“月亮。”

    软糯之声复传入宋昱耳中,“你想要何生辰贺礼?”

    宋昱闻言脚步一顿,背上之人已然睡去。

    “你早已送我。”

    与陆玥初见之日是宋昱生辰,世间贺礼皆不及陆玥出现在其生命中。

    临近日暮,二人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一步、两步、三步……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

    宋昱已寻不到陆玥。

    虽模样如常,但他透过她的眼,知晓她并非陆玥。

    过往,他从不信鬼神之说;而今,他日日向神佛祈愿。

    私心愿能与她再度相见。

    榴花于书中驻足,而他再未翻动。

    繁花落尽,故人不在,门掩残红。

    引用:

    1.“物有本末,事有终始”引自《礼记·大学》。

    2.“天上枝枝,人间树树。曾何春而何秋,亦忘朝而忘暮”引自清代李汝珍《镜花缘》。

    3.“并鱼厥切,音月,神珠也”引自北宋《广韵》与《集韵》。

    4.“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引自先秦时期《太玄·元告》。

    5.“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引自《诗经·周南·桃夭》。

    6.“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引自南北朝《西洲曲》。

    7.“繁花落尽,故人不在,门掩残红”化用元代张可久《人月圆·春晚次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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