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手一顿,头埋得更低:“奴婢失言,请陛下责罚。”
景年收回视线:“不罚你,只有许昀徽有资格处理你们。”
这话说得直白,但那人全然装作听不懂,也不回话。
景年将手抽走,直接浸在盆中清洗血迹,视线下落,看着血丝在水里逐渐荡开。
“如今他重病,也没闲心顾及你们,到时候外面的人打进来了,你们记得逃快些。”
那内侍退后一步:“奴婢不知道陛下在说什么。”
“我也不知道,胡乱说的而已。”景年道,“但我对一件事很好奇,许昀徽是否给你们下过死令,若他倒了,你们得负责把我也送下去?”
内侍一听,直接跪下了,口中说着“奴婢惶恐”。
叶青在一旁看得又冒了冷汗。
自从改朝换代,他沾了陛下的光入主内侍省。内侍省中留下的宫人不多,他很快便熟悉了大部分面孔。
但许相送进含德殿的这批人,他之前从未见过。
普天下除了宫中,哪儿还有太监阉人?
所以在见到这批人的第一日,他便怀疑,其中这些内侍压根没净过身。许相送来的男男女女,极有可能尽的是侍卫之责,代替许相来软禁监视陛下。
这个猜想他从未对陛下说过,以免让陛下进一步生气忧虑。
但陛下只是心大,并不愚笨,恐怕如今也猜出来了。若这些人真的身手不凡,杀死两个宫人又算什么,这含德殿才是十面埋伏之地。
叶青逐渐信了宫女之死,是许相眼线所为,至于那片布料应该是不慎留下的。
盆中的水被彻底染红。
那内侍又小心翼翼站了起来,呈上一旁干燥的巾帕。然而陛下没理会,只甩了甩水,便朝楼上走去。
踏在台阶上的脚步声比往日更加沉重拖沓一些,直到身影消失,也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是隐隐约约的哭声更盛了。
叶青被哭得有点烦,看过去问:“应舍人,您哭什么?”
应莺擦眼泪的袖口都湿透了,抽抽噎噎答道:“好惨啊……怎么这么惨……我还不如回应家呢,被父母成日骂废物也比待在宫里好……”
叶青好歹陪陛下经历过在宫中求生的日子,没应莺那么悲观。
他没理会,思索片刻后将叶回生拉到屋外的无人角落,附耳开口。
“你在内侍省挑几人,去云华殿再查查闹鬼之事。宫中本来没见过那只猫,兴许是有人从外面带来的,除此之外,有任何细小的疑点都先跟我说一声。”
叶回生认认真真听了,却没点头:“师父,能从外面带进来东西的人,就不可能是咱们自己的人。”
言下之意,宫中几乎都在许相掌控之中,要带进来一只猫,此人只能是许相那头的。
叶青没反驳也没认可,只道:“让你查你便查。”
叶回生依然没点头:“可是师父,陛下并未让您查闹鬼的事情……”
“你懂什么?”叶青板着脸,“没瞧见这两日陛下多憔悴?神神鬼鬼之事不查清楚,总有晦气影响着,无论结果如何,都是给陛下一个交代。”
叶回生顺从道:“知道了师父,我待会儿就去。”
“行,这含德殿内也就你是知根知底了,虽笨点但从小苦惯了。师父明白,你只想做好每一件差事。”
叶青夸了几句,又话锋一转:“但切忌不可像上回一般莽撞,不问我便去请烛龙司的人。”
叶回生连忙将腰弯得更深:“徒弟上回便知道错了,不敢再犯。”
在徒弟走后,叶青重重叹了口气。
明明前几日,他还觉得陛下与许相过密,恐怕关系缓和不少,甚至还大有异样的进展。可现在,怎么突然就……
他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相信许相真的会对陛下痛下杀手,也不觉得往日的陛下会相信。
罢了,他一介内侍,懂什么。
叶青抬眼望了望漆黑的夜空,总觉得这片宫城逐渐变成了一张网,将陛下给结结实实套住了。
*
翌日早朝。
许相依然称病,小皇帝在龙椅上稳坐如山,底下朝臣偷瞄,却拿不准陛下是被吓傻了还是正盘算什么。
众人都知道,许昀徽成为许相是必然,可陛下能坐上皇位只能算侥幸。
如今许昀徽重病,若是没熬过来……
景年刚坐下没一会儿,眼皮便开始沉重,即使心中装着一大堆事情,也忍不住打起瞌睡。
眼睛刚要闭上,底下便有人站了出来。
手一抬,腰一弯,便朗声道:“陛下,臣要弹劾中书令兼宰相,许昀徽。”
景年眉心一跳,瞬间清醒。
他看向出列那人,不大认得,只隐约记得是吏部的某人,从穿着来看官职不低,看外貌约莫四十多。
一时没说话,那人便又道:“许相签发的裁冗令致使京中诸多疏漏,该有的官职如今空缺,百姓不便,民意难平,请陛下明鉴!”
说着,便拿出一本奏章来,双手捧着高举过头。
景年指尖敲了会儿扶手,那人又跪了下来,打定了主意要在今日弹劾许昀徽。
接着掷地有声又说了一遍:“请陛下明鉴!”
景年等了一会儿,却始终不见许昀徽在朝中的人脉站出来辩驳。
是身处弱势,还是真的墙倒众人推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早朝上有了实在用处,从配合演戏的傀儡变成了处理政务的皇帝。但偏偏遇上了对许昀徽的弹劾,而许昀徽本人并不在场。
所以他要如何做才对……如果是许昀徽,会教他如何做?
景年脑海中闪过身为皇子时的许多片段,许昀徽教他如何对待那些兄长,告诉他老皇帝每一步会如何抉择,他又该如何应对……
手指不自觉握紧了扶手,又后知后觉赶紧松开。
他终于开口:“拿上来。”
叶青得了令,连忙取来那本奏章,呈给景年。
他拿过,奏章的用纸自然是极好的,因此有些分量,可无论如何也不该像此刻一般仿佛有千钧重。
他没有当场打开。
精神紧张但身体因为数日的噩梦缠身而困顿不已,视线都有些难以聚焦,艰难扫视了两圈才找到人群中的赵覆远——
许昀徽安插在御史台的那个眼线,应该也算是心腹。
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
但他知道,自己的态度并不重要。
按照套路,朝中或许存在两个派系,一派由许昀徽领头,囊括了诸多崭露头角的新秀;而另一派则是先帝时便已经坐稳位置的大臣们,并不满许昀徽的改革。
这两派自然能斗得有来有回,自己作为无关轻重的傀儡皇帝,若立场鲜明,便会被另外一派视作拦路石。
如今争端逐渐摆上台面,许昀徽虽然称病却无人能确定真假,他要做的……
应该是先模糊立场才对。
景年将奏章随手放在扶手上,不紧不慢道:“御史台纠察百官,怎么弹劾奏章反倒先从吏部出来了?”
在场之人都听出话里的追责之意,追的不是御史台的责,恐怕是御史台内许相那枚棋子的责。
朝中风向彻底变了。
如今连圣上都动摇了立场,迫不及待要与许相划清界限了吗?
御史台诸位官员纷纷出列,不同于赵覆远的僵硬,为首的御史大夫周自仁却是不怕景年的。好歹从先帝时便开始掌管御史台,虽胡须都开始泛白,腰杆却比皇帝还硬一些。
略一行礼后便语气上扬道:“臣失察于下属,未能发现御史台内疏忽职守之事,臣实惶恐。”
景年便接着此话问:“依卿所说,是哪位下属疏忽职守了?”
周自仁答道:“殿中侍御史负责巡查京中不法之事。”
“御史未必有错,”景年故意道,“这种大事,想来御史也没胆子偷懒或徇私,是谁直接掌管他们?”
“回陛下,是赵中丞。”
此话一出,赵覆远直接跪下伏拜。
抢在周自仁出口定罪之前,先行认错:“臣失职,自请陛下责罚!”
景年停下指尖的敲击,依然对周自仁说话:“依律,如何定罪?”
周自仁略微思索。
皇帝连那封弹劾奏章都还没打开,看来并不着急,因此这件事可大可小,定罪的依据更在于今日局势。
既然说“依律”,那便依律吧。不过大雍律法卷帙浩繁,小皇帝如此年轻无知,定然不知一桩罪若依律也能可大可小。让他来定赵覆远的罪,当然是往大了说。
然而他还没开口,便听得小皇帝道:“若要罚,自然都要罚。朕正学着做仁君,仁君应当守正不桡、不偏不倚,对吧?”
周自仁的话在喉咙里卡了一下,再出声时却换了个说法。
“公罪从轻,私罪从重。臣认为,此事应先严查,等查明之后再定罪,方知应该是轻是重。”
景年轻笑一声。
许昀徽不是个好东西,这些人更不是个东西。一牵连到自己,便开始说软话了。
他道:“说得有理,的确该查。出于公允,此事便交给刑部来办,半月内查清,涉事官员先停职。”
周自仁一愣,还未开口,景年又抢先一次道:“包括你。”
“陛下!”周自仁有些急了,“臣统掌御史台,每日公务繁多,若停了……”
“你不做,有的是人做。”景年甩了句资本家爱说的台词,又道,“退朝。”
明明是吏部弹劾许相,最后却是御史台遭殃,还得由吏部稽查。
周自仁有理也没地说去,他甚至不明白小皇帝今天的意图是什么,像是单纯来发泄了。
只不过,从前小皇帝从未表露出这一面,原来也不是个纯傻的。
景年当即起身。
其实他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担心再说下去自己会露馅,或者直接在敦化殿上当场发疯,表演一个寝殿同款阴暗爬行。
到时候可没有一个许昀徽出场制止他,多尴尬。
好在他高低是个皇帝,说走便走。
离开敦化殿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正紧紧攥着那封奏章,都用力得指尖有些疼。
他依然没上步辇。
只是今日仿佛降温了,风也大,穿堂风在长长的宫道上愈发肆意,吹得他衣角翻飞。
他脑子混乱得冒泡,思绪不受控制。觉得自己仿佛电视剧里悲惨的炮灰,正奔赴在死亡的路上,留下了悲壮且短暂的一个长镜头,还配有凄惨的背景音乐。
景年刚想象了一番这副场景,便打了个喷嚏。
画面全毁了。
叶回生赶紧送上一直搭在手臂处的披风,想替他系上,不过身量比他矮了点,动作有些艰难。
景年接过来,自己一不小心将绳子在胸前系了个死结。
他也没看身后站着谁,举起奏章往后面递了递,简短道:“念。”
奏章被接过,很快响起叶青的声音,尽量平稳地念了许久,终于读到了最后。
落款是吏部侍郎。
整本奏章写得翔实且公允,有理有据。举了两个实例,都是因为裁冗令施行之后许多“冗官”官职被撤,才导致的民生问题。如今京中怨声载道,百姓生活多有不便。
末了还说,许相表面撤裁冗官,实际上是换了个名字又新添官职,而且这些新添的职位可不是一般人能去的。奏章虽未明说,却暗示了许昀徽私下卖官鬻爵。
这可不是小罪名。
景年无从查证,只能问:“许昀徽风评当真如此糟糕?”
接话的是应莺:“回陛下,臣也不尽然清楚,不过似乎是的。不然之前为什么上朝路上马车翻了呢,定然是有人瞧不惯,所以出手了……”
上回应莺对他说了此事,这会儿忍不住又絮叨了一遍:“可臣父亲说,看不惯许相的人多了,许相应该早有防备便是,所以此事一定是贼喊捉贼。”
景年问:“许昀徽最后捉了谁?”
应莺摇摇头:“不知道啊。”
景年不禁喃喃:“所以这次也是装的吗……”
应莺叫了声“陛下”,却欲言又止。
直到回了清思阁,应莺又被单独召至楼上。
昨哭了一夜,他这时眼睛还是肿的。心中的悲戚本就未消,在瞧见陛下又被困在这鸟笼一般的地方后,昨夜的难过心绪又涌了上来。
刚抹了一次眼泪,坐在案几面前的陛下便开口了。
“……要是以后哪个地方干旱,你直接哭着去赈灾,比什么都好使。”
应莺没听懂,反而鼓足了勇气走上前去,轻声道:“陛下……我带您逃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