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思阁的灯一直点到三更。
窗户开着,叶青一颗心在寒风中已经七上八下了数百回,才等到叶回生回来。
他这徒弟一见到皇帝便跪下发抖,说没能见到许相,但送过去的白绫被许相手下一把火烧了。
叶青忐忑转头,灯烛下,皇帝的眼神显得晦暗不明。
阴沉沉地盯了叶回生一会儿,莫名开始笑起来。室内一片寂静,笑声显得突兀至极,没两下又呛了风开始咳嗽。
叶青着急地端了杯水过去,小皇帝也没喝,只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小皇帝撑着站起身来:“时候也不早了,我先睡会儿,到上朝的时候叫我。”
陛下身形摇晃,叶青一个人搀扶都勉强,连忙示意叶回生起身帮忙。
两人扶着陛下走到榻边,叶回生道:“陛下不好入眠,奴婢替您燃香。”
“头疼,燃多些。”
“是。”
不一会儿,室内又飘浮着颓靡而沉静的香气。
师徒二人退到楼下,还没说什么,角落椅子上缩着的人先有了动静。应莺抱着猫不放,神色紧张。
“陛下是不是真的疯了?刚刚又在笑什么?”
叶青一个眼刀:“舍人慎言,陛下身体康健,无需担忧。”
应莺也没反驳,悻悻地又缩了回去。
楼下就他们三人一猫,无人开口,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然而还不到一个时辰,楼上又传来东西倒地的动静。
叶青冲上去看,陛下又神志不清了。
许是再次从梦魇中醒来,嘴上说着有人要杀自己,一边摔着东西一边躲避任何人的靠近。
之前许相派来的含德殿宫人,早已经被圣旨勒令留在阁外,不得进入。
而应莺又被吓得不敢上楼,只有叶青师徒二人能近身,万分不容易才将闹得脱力的陛下扶住。
叶青急急忙忙去请太医,让徒弟留下好好照看。
叶回生应下,在脚步声逐渐远离之后,转头看向跌坐在地面,无力倚靠着墙角的皇帝。
他走了过去,在皇帝跟前蹲下来。
“陛下?还认得奴婢是谁吗?”
皇帝那双无神的眼珠子缓慢转动,视线落在他脸上,迷茫地瞧了一会儿。
叶回生和往常一样,羞怯又良善地笑了笑。
“陛下,是我啊。”
“你是谁?”
叶回生笑意渐渐淡了,眼神逐渐变得认真起来,逾矩地直直看着皇帝的眼睛。
“我是许昀徽啊,来杀陛下的。”
景年毫无反应,仿佛还停留在幻觉之中。
叶回生提醒道:“外面的上吊绳已经挂好了,我一死,就来接你,你得跟我一起走。”
“去哪儿?”
“去死。”‘
皇帝不说话,却又被梦魇吓得出了汗,鬓边散乱的发丝都贴在了皮肤上。
叶回生吓够了人,才又说:“奴婢说笑的,许相还在许宅中生死未卜呢。”
他伸手,尽心尽力地将皇帝扶了起来,让人勉强站好。又转身拿来朝服,替陛下更衣。
“您和许相在当初杀尽景家所有人的时候,便应该料到这一天,外面已经乱了。您一死,景家连个继承国祚的人都没了,倒是还有几个旁支,可比起陛下更不像皇帝。”
叶回生仔仔细细地替皇帝理好衣裳,避免有褶皱。
他缓缓道:“陛下还记得自己的手足兄弟,一个个是如何死的吗?”
景年的眼神终于不再茫然,仿佛陷入回忆一般。
片刻后开口:“我记得,最先是七皇子。”
“太子一党陷害七皇子谋逆,他被先帝赐死,与他走得相近的两个皇子被软禁于玉真观。我和十二皇兄因年少,也一同被带过去软禁。”
香炉内的安神香还未燃尽,袅袅细烟仍然从孔洞内向上腾升。
小皇帝的声音疲惫而呆滞,说得也断断续续。
“下一个死的是太子,先帝疑心,逼得太子一党起兵逼宫,最后事败,三人皆被囚禁……赐死太子的诏书是我和许昀徽去送的,我看着他死的。另外两个被废为庶人,后来也莫名死了。”
叶回生补充道:“不是先帝疑心逼得太子逼宫,是许昀徽与您的计谋。”
景年呆呆的:“是吗……”
“那两个庶人也不是莫名其妙死的,是许昀徽暗地里让人动的手。”
“哦……许昀徽,他能做得出来,他一向心狠。”
外裳也穿好了,叶回生拿来腰带。
“陛下可别妄自菲薄,玉真观里那两个七皇子余党,不是拜您所赐才死的吗?”
“我?”小皇帝仿佛失忆。
叶回生低垂着头,一边给皇帝系腰带,一边用平缓的语气叙述。
“那两人的母妃受宠,争取来让他们回宫的机会。是你得知此事后放火烧观,诬陷他们出逃,逼得他们不得不逃,却被你守株待兔。混乱之中,又是你捅了自己一刀,栽赃嫁祸给他二人,搏得先帝同情,换来一道赐死他二人的圣旨。”
“被许昀徽挟制久了,陛下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正直良善的无辜之人吧?”
腰带系好了,叶回生抬起头来,那张圆脸也不再显得整个人天真无知。
两人的视线在昏暗的房内交汇。
一个疯子皇帝,一个藏了祸心的内侍。
许久之后,景年忽然问:“除了我,一共七个皇子,现在才说到六个,还有谁?”
叶回生一动不动,反问:“是啊,还有谁呢?”
“啊……”颓然的皇帝忽然想起来什么,“十二皇兄,我以前和他挺要好的。”
叶回生这才有了动静,扶着皇帝坐下,替对方梳理乱糟糟的头发。
“是啊,陛下与十二皇子年龄最为相近,母妃也都不受宠,从小关系便要好,连玉真观都是一同进去的。”
“但他是自裁死的。”
叶回生手上稍一用力,小皇帝闷哼一声,两根头发被拔了下来。
“陛下觉得,他是自裁死的吗?”
小皇帝全然不计较被拔了头发,点点头:“是,我亲眼看见的。”
叶回生俯下身,在皇帝耳边轻声道:“您看见的,只是许昀徽想让您看见的。”
他知道,此话正是皇帝心结。果然,面前之人身体僵硬,即使意识不清也被戳中了痛处。
“陛下想停止这场梦魇,只有一个办法。”
皇帝眼神略有了些光采,开口时语气也激动了些。
“什么办法?”
“杀了许昀徽,”叶回生道,“杀了他,你才能自由。”
楼梯上又传来脚步声,叶青带着太医回来了。
一群人忙着给皇帝把脉,可和往常一样,依然瞧不出什么症结,仍然说是陛下思虑过重。
只不过瞧着小皇帝一日比一日恍惚的精神,太医的语气也比往日更为凝重。
这次发疯的事情不了了之。
依然一副梦游模样的皇帝不得不动身,前往敦化殿上朝。
然而今日的敦化殿格外不同,小皇帝还没坐上龙椅,底下人便黑压压跪倒一片,口中喊的皆是——
“许相私通外敌,请陛下罢免许相,还朝廷清明!”
景年混沌的意识被齐刷刷的声音震了震,稍微回过神。视线往下一扫,尚书省的,吏部刑部工部,门下省的,还有御史台的人,都跪着。
看来已经全员出动,非得扳倒许昀徽不可了。
这架势,他若不答应,恐怕今日都走不出这敦化殿,皇位更是不保。
不过……私通外敌?
他继续走到龙椅边,自顾自坐下了,才开口问:“一日一个罪名,今日怎么又私通外敌了?”
先前谏言立后的那位李尚书直起身来,一反这些时日的缄默常态。
“回陛下,先前许相收下了臣送与的数名舞姬,带回府中。昨日其中一名舞姬逃出来,告知臣,许相在府中私藏西梁探子,还与西梁有密信往来。人证物证已在殿外,请陛下明鉴!”
景年已经昏沉得感觉天地都在旋转,这会儿一听,这帮老东西准备齐全,逼他下旨,脑子更是开始作痛。
都快忘了,这个李尚书主管刑部,前几日弹劾许昀徽的那个刑部侍郎,就是这老头子的人。
他揉着额头,重复道:“收下了你送与的舞姬……”
“是,陛下。”
景年又重复了两遍,直念得李尚书摸不着头脑,抬头望了他一眼,仿佛以为他已经疯了。
他口中念着念着,忽然一笑。
景年道:“今日十月初四。”
李尚书硬着头皮回答:“正是。”
景年笑意渐深,只是眼神愈发疯魔,低声喃喃道。
“九月廿四,他跟我许下十日之约。三本书我都看了,果然,十日一过,他便告诉了我如何处置你送的东西。没想到,他竟然收下了。”
“陛……陛下说什么?”
景年没理会下面李尚书的疑惑,还有其他朝臣的窃窃私语。
他一心沉浸在这个发现中。
许昀徽啊许昀徽,算得还真是准。
就是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算无遗策?
“陛下,自您登大宝之后,许相屡屡越权,欺君误国。如今证据确凿,陛下万不可再姑息养奸,纵容此人为害朝政,请陛下决断!”
许是以为景年犹豫,李尚书再次貌似恳切地谏言。
此话一出,又是齐刷刷地一片“请陛下决断”。
景年重新看向下面,拔高了声音:“不必看证据了,现在便着人去许宅。”
底下一众人等都有些意外,安静下来,等待他接下来的指令。
李尚书问:“陛下要如何处置许相?”
景年笑着问道:“就地,斩杀?”
只四个字,底下皆屏气凝神,不乏有人压抑着兴奋面露期许。而许昀徽从前安插在朝中的那些人也终于忍不下去,好几个都破了功,忍不住要站出来求情。
但还没来得及迈出步子,就又被皇帝的声音打断了。
景年闷闷笑了两声:“想得美。”
也没明说到底是谁想得美,或许是这些守旧派的老头子,或许是指远在私宅中的许相。
“找到许昀徽,把人带过来,朕要亲自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