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夜,许宅角门紧闭。
赵覆远敲了一刻钟,才换来门开了一条缝隙。
门缝里露出半张脸,是曲砚,用谨慎的目光很快地打量他一眼,触及他手中捧着的那方木盒时停顿了一瞬。
随即开口问道:“赵中丞何事?”
赵覆远往旁边退了半步,让出身后的叶回生:“宫里来的内侍,有陛下口谕。”
他从书中和旁人口中得知,若是前朝,任何人听闻有人传来陛下口谕,必会连忙大开正门,主人率全府家眷出迎圣旨。
然而如今君不君,臣……
这句话赵覆远没敢往下继续想,他见曲砚仍然不开门,便着重强调了一遍。
“陛下有东西要送给许相,命我必定送到,劳烦曲小将军行个方便。”
“中丞抬举,我并不是什么将军。”曲砚压根不吃他这一套,板正道,“东西给我,中丞回去复命吧。”
说着便要伸手来拿木盒,好在赵覆远早有防备,将盒子藏在身后,才在一个武将手中守住了东西。
赵覆远连着吃了好几天闭门羹,又对许相的情况全然不知,心中早有怨怼。他向来是个很难憋住话的人,稍有的努力都用来防备御史台那群人了,如今一开口便是倒豆子一般。
“曲小哥,这儿的都是自己人,您就跟我透个底吧,许相到底如何了?一句吩咐也没下来,人心惶惶的,外面都闹成什么样了,再按兵不动,估计就……”
曲砚毫不留情地打断:“赵中丞慎言,哪儿来的兵,什么不动?”
赵覆远一哽,随即认错:“是我口出狂言了……”
“罢了,赵中丞和这位内侍随我进去吧,不过只能在屋子外说话,以免惊扰许相休息养病。”
赵覆远大松了一口气,嘴里连声道谢,回身示意跟他一起来的那位年轻内侍。
然而这一看,他才发现,那名叫叶回生的内侍不知何时起开始发起抖来,整个人畏首畏尾般缩在原地。表情也极为僵硬,像是在害怕什么。
他关心地问了一句,对方却只说是因为冷。
这时曲砚又低声说:“许相料事如神,只说若你带了宫中人来,又死缠烂打,便放你们进去,还不快些?”
赵覆远立刻回神,不得不说,这也预料得忒准了。
时间宝贵,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更为宝贵,他连声应着,忙不迭从角门进了许宅。
一进去他便察觉出不对。
轻声问:“曲小哥,为何不多点上几盏灯,也太黑了。”
曲砚没搭理他。
提着一盏并不明亮的灯笼在前头带路,四周黑漆漆的,透着一股阴森死气,偶然有几盏灯,却更像是坟头鬼火一般。
赵覆远越走心越沉,开始怀疑许相已经病入膏肓,不然府中为何一副似乎死了人的氛围?连仆人也看不见一个。
一路走到一座小院,走进去后,便被风穿竹林的声响包围了。
赵覆远冷得打了个颤,意识到这并不是曾经自己去过的起居院子,前面那间藏在竹林中的屋子也并不是书房。
更像是更为私密的寝居。
但估计遍京城,也没几家人的寝居建得如此怪异,不说风水了,便是这满院多到望不到边际的竹子,风一吹便会将人从梦中惊醒吧?
赵覆远腹诽着,上了几步台阶,在房门外停下。
屋内倒是点了不少灯,衬得这屋子如同广阔湖中的一艘小船般引人注目。
他瞥了一眼,并未看见有人的影子投在窗纱上。
心中更加没底,沉声道了句“拜见许相”。
屋内没人说话,只传出一声沉闷的咳嗽。
曲砚开口:“赵中丞直说吧。”
竟然病得连话也说不出来了吗?
赵覆远脸色越发沉,将皇帝交代给自己的事情冲着屋里说了一遍,并将木盒双手奉上。
曲砚代为接过,打开盖子,里面赫然是叠好的一卷白绫。
安静片刻之后,赵覆远才又道:“圣上还让下官带给您一句话,账,还没算完。”
他回想着皇帝说这话时的语气,尽量模仿了出来。
话音落下之后,四周更为安静了,只有竹叶的沙沙声。
许相没说话,曲砚也不是话多的,赵覆远觉得自己得说点什么,便又开口。
“陛下只说此白绫是送给许相的礼物,应该不是赐白绫的意思……”他顶着压力,疯狂转动思绪,“不瞒您说,今夜下官得以面圣,察圣上颜色,对您依然有情分。如今局势紧张,若您二位齐心,未必不能度过难关。”
见屋内没有反应,赵覆远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继续说下去。
“下官待会儿还要回宫复命,若许相对陛下有话要说,下官定然带到。”
话音落下,屋内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像是屈指敲击床柱或桌面的声音。
曲砚立刻进了屋,不过反身又带上了门。
屋内的说话声很低,内容完全听不清,但赵覆远辨别出了许相的嗓音,极为沙哑。
艰难等待了片刻,曲砚又出了屋子,只是手中已经没了木盒。
抬手规矩又敷衍地行了一礼,说道:“许相让赵中丞趁被停职的时日好好休息,待官复原职,中丞还有宏图要施展,前途无量。”
赵覆远皱眉,这算是什么答复。
听起来仿佛遗言。
还不待他说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动静。
那名一直安安静静的内侍,忽然开口:“我……我可以进去看看吗?”
曲砚最为警觉,上前一步,挡在叶回生和房门之间。
“内侍有何事需要进去?”
叶回生却说不出原因,身体仍旧有些颤抖。
赵覆远关切地问了一句:“内侍如此冷吗,不如先找件披风……”
话还没说完,便看见这小孩忽然脱力跌坐在地,袖口中有什么东西掉落出来,叮当一声磕在地面。
几乎是同一时间,随着铿锵一声,曲砚从腰间拔刀挥出挑飞了那样东西,顺势将刀刃横在了叶回生脖子前。
赵覆远惊慌地瞥了一眼,那竟然是一把匕首。
叶回生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垂着脑袋低声念叨:“我对不起陛下……我是个废物,废物……”
赵覆远听清之后瞳孔一缩:“陛下让你如此做的?!”
叶回生除了念叨自己无能废物,说不出其他话来。
曲砚神色一凛,刀刃又逼近一分,已经在那白皙的脖颈上留下一道浅浅红线。
然而叶回生全然不觉自己已经流血,回神之后只是猛地朝门口跪好,额头贴地拜伏,任由刀尖在自己脖子上又划出一道血痕。
“许相恕罪!陛下只是被噩梦所扰,已经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性情大变,才会嘱咐奴婢来此一遭!陛下依然与您同心同德,请许相明鉴!”
屋内又传出很轻的咳嗽声。
片刻后停止,许昀徽的声音似远似近:“曲砚,收刀。”
曲砚毫不犹豫,立刻收刀归鞘。
“主子,此人方才要刺杀您,且承认了是陛下的旨意。”
屋内又传出一句话:“放他回去。”
曲砚不解,难得在人前表露出犹豫,没能立刻应下。
屋内的人声音愈发虚弱:“强弩之末罢了,放回去,任其自生自灭。”
话刚说完,又咳嗽起来,曲砚只好连忙应下。
但他瞥了一眼仍跪着的叶回生,好歹也是熟识,没想到和主子都是狼心狗肺的玩意。
要他说,就该让他提刀进宫,横竖挥几次长刀便能解决的事情,人头点地,一切都能安宁了。
曲砚冷哼一声:“滚吧。”
*
待赵中丞与那叶回生都离开,曲砚擦了擦自己的刀,刃上没了血迹,才进了屋子。
沉不住气问道:“主子,为何要将人放走?”
屋内,许昀徽正倚着软榻看书,全然看不出有一点伤病虚弱。
闻言笑了笑:“钓的鱼这不就出来了吗?虽考虑过是他,不过之前尚且不确定,如今有了定数,倒是越想越有趣。”
曲砚一惊:“竟然是他?!陛下误食青蟹,宫中闹鬼,都是他做的?”
在他印象里,叶回生不过是个木讷的小内侍罢了,与这一切根本扯不上关系。
他没想明白,又问:“可他不是内侍监叶青的徒弟吗,会不会是得了叶青的授意?”
“不会是叶青,他对陛下操的是父母一般的心,恐怕也被自己徒弟蒙在鼓里。”许昀徽不疾不徐道。
曲砚还是不懂:“若陛下真对您起了杀心呢?”
“我有说他不想杀我吗?”许昀徽放下书,眼神疑问,“陛下当然对我有杀心,但他都说了,账还没算完。”
曲砚:“……那的确是挺厚一本账。”
许昀徽轻飘飘抬眼:“你说什么?”
曲砚低头:“属下没说什么。”
许昀徽也没计较:“你以为来送东西的,为何偏偏是叶回生?”
曲砚试着回答:“因为陛下想留叶青在身边?这是他最亲近的人。”
“不是,”许昀徽道,“他是把人给我送来确认了。”
曲砚有点懵:“陛下也怀疑叶回生?不是,陛下何时有这么聪明了?”
许昀徽被逗笑了,回忆了一番景年的模样。
不过几日不见,他真是觉得已经过去了很久。想来他留下的那三本书,景年已经静下心看完了,大概为人也比从前冷静聪慧了一些吧,行事也更像个君主了。
“我猜的。”许昀徽道,“等叶回生回宫,跟陛下说我谋划策反弑君,就更热闹了。”
曲砚想了想:“您从前不爱看热闹,自从认识了陛下才……”
话没说完,被主子一个平静的眼神打断,闭上了嘴。
许昀徽兴致散去,瞥了眼桌上的木盒,里面的白绫白得扎眼。
如果是他,想要把景年逼疯,不会选择这种费时费力的法子,铺垫那么多,只为让人在一次又一次梦魇中失去理智。
把一个人最在乎的东西毁了,才是一击即中的方法。
景年还是皇子时想要活下来,许昀徽给了。
如今又想要自由,他也能给,就算景年要逃出宫,他也会装作没有发现。但若是为了自由什么也不顾,抛下帝王的责任,一去不回头,那他也可以在景年最快乐的时候将人抓回来。
到时候才是真正的囚禁,景年会成为连傀儡都不是的存在。
许昀徽垂眼,换了个话题:“让人去查叶回生的背景,当年被山匪洗劫过的那个村庄,也要仔细查过。”
曲砚收起八卦之心,果断行礼:“属下立刻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