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擂台便定在后日戌时,到时某会让人来请姑娘过去。至于这批货——”
叶稚真心中一动,只见李复寻温吞笑了笑,“等姑娘进内讲堂那日,公子再与我们交接也不迟。”
楼灵雎自然颔首应允。
恰时有人敲了敲门,轻声:“爷,到时辰了。”
听起来耳熟得很,叶稚真细思片刻,想起来了,是当时领他们觐见楼灵雎的大太监。
听闻大太监所言,李复寻连忙起身,“既然公子不便,在下便不打扰了,公子好好休息。”
“这里是些许薄礼,聊表歉意,还望左护法笑纳。”楼灵雎转向叶稚真,“臻儿,你送送左护法。”
叶稚真只好跟着起身。途中与老太监擦身而过,余光不经意一瞥,正好看见了大太监手上药碗。
黑乎乎的,闻起来极苦极腥。
另一边,大太监端着药碗于一旁躬身等待,直到彻底看不见叶稚真身影后,方进厢房。
将手中东西放至楼灵雎面前后,他悄无声息贴着墙低头站着,全程未发出一丝声音。
良久,只听得药碗被人轻轻搁在桌上,“是朕迁怒了。”
语气极淡,听不出帝王喜怒。
大太监浑身不易察觉地抖了抖,“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就算您真要赐死叶侍卫,也是她的造化。”
“再者,”大太监揣摩楼灵雎的意思,又补上一句,“叶侍卫要怪,也只能怪自己爹妈。”
“怎么偏生给她取了个与那位谐音的名字呢?”
没得到主子回答,厢房再次陷入死寂。
在大太监后背险些要被汗浸湿时,皇帝终于开口了。
“回去后给她选个好点的地方葬了吧。”楼灵雎道。
***
送别李复寻后,叶稚真摩挲剑柄思虑再三,到底选择坠在他后边,悄然飞身跟上。
楼灵雎要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李复寻,实在有些强人所难。
李复寻到底是武林中少有的俊杰,此处又是他主场,兼之她不知李复寻路数......要当着全山庄的面杀他谈何容易?
不若先观察李复寻惯用什么招式,接着再做打算也不迟。
李复寻七扭八拐进了一片胡同,胡同错综复杂,叶稚真不过失神一瞬,便丢了李复寻踪迹。
不仅如此——
叶稚真脚步停滞几分,略微一歪头,选定了一处人家。脚尖再是一点,十分敏捷地从窗户里翻了进去。
此番动作行云流水,可惜正好和一个七八岁孩童撞上了脸。
对着惊恐瞪大眼睛的小孩,叶稚真一边紧紧捂住他要尖叫的嘴巴,一边弯起眼角,笑嘻嘻朝他做了个“噤声”手势。
心中默念几秒,果然,李复寻不知从何处迈步出来,脸上已经收去笑意,左右细看一番,方才离开。
“想必李复寻只是察觉有人跟着他,并不能确定跟着他的人具体是谁。”
叶稚真心说,又等了片刻,才松开捂住那小孩嘴巴的手。
刚得到自由,小孩便向叶稚真作揖,“这位英雄,我肯定对今日之事守口如瓶,还请您放了我吧。”
他头大身小,眼睛圆溜溜的,一团孩子气尚未褪下,说话倒是成熟老练得过分。两相对比,格外让人忍不住发笑。
叶稚真轻咳一声,略微抱拳,“多谢。”
如来时那般,她从窗口翻了出去。
......半个时辰后,叶稚真又原路翻了回来。
这胡同从外边看不大,然而真正走进里头,方才能体会到何谓径路迂曲,如入迷障。
起码单靠叶稚真自己,在天黑前是走不出去了。
然而她今晚还得给楼灵雎汇报今日日程。没得到天问山消息前,她总不能因为懈怠被楼灵雎赶出去吧。
叶稚真贴在屋角,思绪漫不经心转了一圈,方堪堪等到门被人从外推开的动静。
只是尚未推开完全,推门的那只脏兮兮的手就收了回去,好似被什么变故碍住了一般。
“左护法,您怎么过来了?”小孩嗓子有些抖。
李复寻口吻还是那副和气的样子,“韩大郎,先生又递了你未交束脩的诉。这是本月第三回了。”
“之前我还能替你遮掩周旋,但这次先生气得很。”李复寻欲言又止,叹了口气,“你是怎么想的呢?”
半晌,小孩慢慢道:“我没有跟先生学过东西,为何要我交束脩?”
“‘没有学过’?”李复寻重复一番这个字眼,“可那本《枯木逢春》,不正是在你的床下被发现的吗?”
叶稚真骤然抬头,目光透过采光窗,遥遥停留在李复寻身上。
门外,李复寻继续道:“或者你要说你根本看不懂?剑谱也是莫名出现的?这谎言也太拙劣了。
“若再交不上,我只好按规矩将你们请出山庄了。”
韩大郎脸色白了白。
李复寻俯身对上韩大郎眼瞳,此刻日光西斜,恰好在他脸上投下阴影,显得仁厚有礼的“君子剑”恍若换了一个人。
“啊——《枯木逢春》是天问山残余的剑谱,而你那个卧病在床的娘,”李复寻停顿几秒,“似乎是天问山余下的伤残?
“山庄收留你们已是仁至义尽,你们怎可......”
天问山竟还有幸存者?叶稚真心头一跳,还未来得及消化,那边李复寻已经直起腰来。
“罢了。按照夫子所言,打断你的经脉,就当还了你偷的东西。你觉得如何?”
帮还是不帮?叶稚真的手搭在腰间剑鞘上,尚且踌躇时,李复寻右手已经搭上了小孩肩膀。
手底下幼童身子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李复寻眼底涌现几分不忍。不如随速战速决,也免了韩大郎一番皮肉之苦。他思忖。
李复寻五指渐渐用力,不料一个陶碗却突然凌空飞来,劈头盖脸砸向他的脸。
李复寻蓦地松手避开那陶碗,无暇顾及软软倒地的韩大郎,迅速侧头,望向陶碗飞来的方向。
那里站着一人,全身上下尽数被幂篱笼罩。
即便如此,却仍然能透过幂篱,影影绰绰看出其身形高挑瘦削,像棵挺拔而冷硬的白杨树。
这样的人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尤其近日岛上开了公共课,游人更多。
李复寻脑里转了一圈,到底没能想出此人是谁。
叶稚真面上看着纹丝不动,是副实打实的世外高人行派,实则幂篱底下左手紧握剑柄,右手二指紧紧捏着薄纱,唯恐被风一吹,她就得被迫露脸。
“素闻左护法刚直公正、温润如玉,江湖人人赞颂。某本怀疑,后因事与左护法遭逢,方觉果然如此。”叶稚真语气含笑,说话时是一副不折不扣的男人嗓音:
“不知这小儿犯了什么错,竟让左护法勃然大怒至此?”
李复寻脸色不变,“此人违背庄中礼法,为以儆效尤清肃山庄风气,余只能按规矩办事。”
“原来如此。”叶稚真装作恍然大悟,略略退开,示意自己再无插手的意思。
“这孩子面相老实忠厚,”她摇头感叹,“原来竟是另一个秦舞阳么?”
李复寻失笑,“阁下真是长了好一张利嘴。不知阁下尊驾大名,从何而来?”
说话的同时,李复寻手掌一震,一柄小刀便向叶稚真直直刺来。
那小刀越来越进,叶稚真却依旧不动,甚至毫无避开的打算。无法,幂篱实在不适合她,若要躲避这刀,她就必会暴露面目。
小刀擦者叶稚真的手臂飞啸而过,叶稚真忽略小臂上的刺痛与粘腻,大惊,“左护法问话不成,何故出手呢?”
“为何阁下宁愿流血,都不愿摘下幂篱?这倒是让某生出好奇,幂篱下阁下究竟有怎么的一张脸?”
叶稚真不易察觉地一僵。
对面,李复寻一步一步,缓缓逼近。
在李复寻距她不过三步时,叶稚真反而笑了。
“我不以真面目示人,不过因为我进对这小孩生了怜悯之心,却无意与左护法产生抵牾。”
李复寻脚步一顿,继而又复往前。
“意见相左乃是常事,阁下大可不必担忧山庄因此与您不合,仅求同存异罢了。”
“但遮遮掩掩却不是君子所为啊。”
叶稚真目视李复寻伸来欲掀开她身上黑纱的手,握紧了剑柄。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哪传来了一阵杂乱脚步声。
叶稚真能听见,李复寻自然也能听见。他权衡几下,到底没了与叶稚真纠缠的心思,飞一般翻身上檐,没了踪影。
原地,叶稚真叹了口气。
还好她留了一手,来时跟几个宫人说过若见她久久不回,便叫人来找她,只是这样难免遭受楼灵雎斥责。
趁人没到,她蹲在那倒地的韩大郎身前,往他身上按了几个穴道。
不消片刻,韩大郎眼睫颤了颤,睁开了双眼。
“您是?”韩大郎瑟缩身子,面露凶狠,像只色厉内荏的小兽。
叶稚真忽视他的抗拒,长臂一捞,往他筋骨上摸了一番,“没伤到底,调养几月便好了。经脉没废,往后还能习武。”
片刻后,韩大郎身子放松了几分,“多谢侠士。”
“你,”叶稚真组织词句,“方才左护法说,你的母亲是昔日天问山幸存者?”
“侠士问这个做什么?”韩大郎抿了抿唇,“家母卧床多年,实在无法见客。”
叶稚真本能地张嘴,只是在触及韩大郎警惕的眼神时,又强行按捺下来。
“我看你家里虽并不富裕,可也无衣食之忧,怎么会交不起束脩?”叶稚真心不在焉问。
韩大郎沉默一瞬,“束脩足有一百金。”
“普通人家十年花费?!”叶稚真拧眉,“这确是不合理。难道山庄里人尽富豪,除了你外,都交得起这一百金吗?”
“并非如此。”出乎叶稚真意外,韩大郎摇了摇头,“常人交的数额是一百金,可若父母中任有一方习过武,经左右护法确认后,便只需交三两银子”
仅是一个束脩便是如此,只怕暗地里还有更多针对常人之事。叶稚真心说。
“山庄外天地广阔,你们何不离开此处,另寻他处谋生呢?若是为钱财所困,我能略帮一二。”
既然他母亲出身天问山,她便有帮他们的理由。
然而,韩大郎再次摇头,“我母亲需日日吃药,其中一味,仅在山庄里有。”
“仅在山庄里才有......”叶稚真沉吟,“只怕山庄里这样的药同样不对常人开放。你们是如何拿到这味药的?”
韩大郎正迟疑是否回答,忽而,他视线移到叶稚真身后,脸上极难得地露出了点符合他这个年龄的雀跃:
“神仙哥哥!”他大声欢呼。
嗯?顺着韩大郎目光,叶稚真回头。
身后,楼灵雎正低头冷冷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