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问山!
叶稚真眼睫颤了颤,咽喉钝痛,几乎压不住表面的端庄平和。
楼灵雎还记得天问山。
那么,为什么从不见楼灵雎给天问山雪恨?为什么只活了楼灵雎一人?
为什么自那以后,天问山就如同被人抹去存在,一丝消息也无?
......那些似是而非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叶稚真手上用力,指尖发白。可惜一时之间,殿中只有皇帝不住的低咳,与他头上珠帘相互碰撞的脆响。
良久,低咳声小了下去。
楼灵雎似乎接过身边人递上去的丝帕,从容不迫擦了擦唇周,方缓缓道:
“抬起头来。”
听闻此言,叶稚真仰头,抬起了一张与天问山大师姐截然不同的脸。
“卿惯用左手?”楼灵雎顿了顿,而后自问自答,“不。卿左手动作虽流畅自如,但于落英飘至腰间时,卿却用右手拂开。”
“天下习剑门派众多,专练左手剑的却是未有其一。”
“——卿可是有意伪饰?”这一句,楼灵雎沉下嗓音,帝王威压尽显。
楼灵雎所说的事发生在大殿之外。
怪不得周边呼吸声纷杂,果然有人在暗中盯着他们,将他们种种事无巨细送至楼灵雎案上。
叶稚真呼吸不乱,当着他的面,一把掀起右手衣袖。
少女小臂雪白,只是一道浅粉色狰狞长疤长贯其上,硬生生为其添加了几分可怖。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她的右手五指便生理性痉挛,抖动不休。
“回禀陛下。”展示够了,叶稚真方放下衣袖,又复跪下,“臣的确惯用右手,幼时练的也是右手剑。
“只是臣数年前偶遇不幸,右手手筋被人挑断了。纵使后来找人接上,也无法恢复如常。自那以后,臣便转习了左手剑。”
她镇定自若,周身毫无破绽,话中半真半假。
对于一个武者而言,这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叶稚真甚至听见有人倒抽了一口气。而龙椅之上——
“雏凤新笋,”楼灵雎低声喃喃,“年少不测。”
他忽地剧烈咳嗽,咳得面部嫣红,咳得血红色的珠帘猛地相互撞击。
咳嗽声久久不停,楼灵雎接过大太监手中药碗,一口饮了下去。
“卿其名为何?”他问。
参与最后这场比试的足有三百余人,繁忙的天子显然不会一一看过他们姓名;暗卫更不会留意此处,想必他们密信中,皆以特征指代具体的人。
少女吐出三个字:
“叶稚真。”
殿内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叶稚真再及其自然开口:“口木叶,臻于至善的至臻。叶至臻。”
当初天问山血流成河,尸体不知被谁全都挂在山门牌匾之上。有师父的,师弟师妹的,也有她自己的。
叶稚真曾找时机偷偷去看过,“尸体”与她一模一样,连耳后小痣都别无二致。
若非她还好端端地活着,也要被骗了过去。本人尚且如此,何况其他人呢?
叶稚真并不担忧楼灵雎会将她与死人联想起来,她只是想再下一剂猛药,看楼灵雎对于那些陈年旧事,会有什么反应。
然而大抵方才的药起了作用,楼灵雎身上又严丝合缝贴回了那张游刃有余、高高在上的帝王皮囊。尽管他脸颊尚有些微残迹,嗓音却已经平稳了。
叶稚真算盘落了空,任她再怎么凝神细听,也听不出任何一丝端倪。
楼灵雎只道:“好名字。”
他略微抬手,下一瞬,便有小太监躬腰,捧着白银奉至叶稚真面前。
“卿勇冠群伦,其能可嘉,赏银百两。”
叶稚真自然叩头谢恩。
等楼灵雎一一问过前九名武者姓名,又一一行赏后,已是日暮时分。
最后其余人皆领着皇命而去,走时或斗志昂扬,或攒眉蹙额。
“......至于叶侍卫。”
一股幽香蹿入叶稚真鼻腔,她下意识抬眼,望见了一张美人面。
楼灵雎面容格外苍白,眼睫倒乌黑如鸦羽,嘴唇似血。
他沉吟片刻,“叶侍卫师从天衍山庄?”
明明是格外温和的语气,叶稚真却后背汗毛根根耸起。
他想杀她。叶稚真心说。
只是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让楼灵雎生了杀意?
叶稚真咧开嘴,露出个傻兮兮的笑容,神态与每一个被佯装和善的皇帝欺骗,而恨不得为他肝脑涂地的人一模一样。
“臣幼时跟从父亲练剑,父亲故去后,便在天衍山庄做了五年客生。”
与别的门派不同,天衍山庄每月定期开三次公共课程,欢迎天下武者随意去留。
不入内门而仅听公共课的人被称为“客生”,天衍山庄也因而被人称为“天下座师”。
用天衍山庄当挡箭牌再好不过,毕竟天衍山庄客生数不胜数,谁能考察客生里是不是真的有她这么一个人?
“如此甚好。”楼灵雎屏退周围侍者,不容置疑道,“明日,叶侍卫便随朕前往天衍山庄。”
微服私访?叶稚真怔然,皇帝要干什么自有下面的人为他去做,何必亲自前往?
“叶侍卫不愿意?”楼灵雎坐回王座,骨节分明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桌面。
“......”
他不耐烦的动作也和当初一样。
算了,她的目的只是找到屠山凶手,光复天问山,顺道手刃这可能的逆徒。楼灵雎自找麻烦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叶稚真复而行礼,“臣不敢。”
踌躇片刻,叶稚真小心猜测:
“陛下让臣过去,是需要臣贴身保卫您的安危吗?”
天衍山庄地处帝国边界,周边近几个国家向来对帝国虎视眈眈。近几月趁山庄主病重,他们遮遮掩掩在山庄闹了不少事端。
皇帝亲身前往,确实需要人贴身保卫。不过他不是有暗卫吗?
噢。想起来了。叶稚真忽然恍然大悟,她还有一个天衍山庄客生的身份。
周边国家觊觎帝国的同时,帝国内部也并不太平。
先皇沉迷酒色长达三十余年,在他的纵容下,几个武学门派与皇家分庭抗礼,近几年不惧天家威严的趋势愈演愈烈。
如果楼灵雎以她为媒介令天衍山庄开口,哪个门派能违背道义,于明面上对帝国不敬?保守起见,起码近几年它们是肯定能安分些了。
毕竟,毫不夸张地说,每个武者皆是天下座师的门生,皆受恩于天衍山庄。
唔,还是不对——天衍山庄的门生有如过江之鲫,楼灵雎何必找她?
比起他们这些从前在野的武者,显然暗卫更安全,更值得让人相信。
烛焰闪跳不定,在楼灵雎脸上照出了一层朦胧的暖光。
他说:“朕要你,杀了他们那位‘君子剑’。”
***
过几日便是公共课开课的日子,因而此刻天衍山庄中塞满了人,甚至有人就地铺开草席与芦花被,试图就此等到开课那日。
然即便如此,广场中仍有一处地方被众人特意避开,形成一个无人的圆圈。
那圆圈便是擂台。
挪开剑柄,轻柔的帘幕便落了下去,遮住了窗外景色。
叶稚真抱剑环胸,视线一转,转到屋内的两个男人身上。
一人自然是伪装成乌有国行商的楼灵雎,而另一人——
该人未语先含笑,手心有一层厚茧,手背皮肉光滑细腻,下盘极稳。
看来看去,他全身上下都透出“宽厚老实”四个字,唯腰间黛紫色令牌现出一点锋芒。
这人便是天衍山庄左护法,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君子剑”,李复寻。
“天衍山庄愿以万金换您手上的那批‘管道’。”李复寻觑了眼楼灵雎,默了默,“若您有其他想要的,天衍山庄也一定尽力奉上。”
怪不得李复寻临时改口,楼灵雎将自己收拾得头发丝都透出矜贵,换作世上任何一个人过来,也不会以为寻常宝物能打动他。叶稚真腹诽。
不过“管道”是什么?
她思绪本飞到了天上,忽被一声脆响拽了回来,原来是楼灵雎放下了茶杯。
他抬起一双漆黑的眸子,缓声问:“臻儿,你觉得呢?”
楼灵雎此行乔装成乌有国行商,叶稚真便成了他娇蛮的妹妹。至于她该回答什么,也早被交代好了。
叶稚真努起嘴,“金银珠宝有什么稀奇的?”
她晃晃脑袋,头顶双环望仙髻也跟着一起晃:
“我想进内讲堂,可以吗?”
李复寻笑容淡了点。
“今年招收弟子时间已过,如果姑娘想要其他的,尽管开口。山庄中还有一盒上好的西域胭脂,几套轻功功法,不知姑娘......”
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楼灵雎淡声打断:
“我只有这么个妹妹,自小宠得无法无天,见笑了。”
“但若能满足她,”楼灵雎话音一转,“除了‘管道’外,我这里还能给你们添上一张炸药方子——山庄内也有不少常人,似乎每至冬日便过得格外艰难?”
叶稚真敏锐察觉,“管道”、“炸药方子”二词出现后,李复寻右手拇指食指捻了捻,胸膛起伏幅度变大了些。
他颇有些迟疑,“我听说乌有国北方某些小村正在试点,用这炸药与管道相协和,就能——”
“就能在极寒中全天供应热水。相信左护法也知道,今年冬日,那几个小村无一人被冻亡。”楼灵雎接口。
叶稚真愣愣看着楼灵雎,极寒之地全天供应热水,无人冻亡?
幸好此时李复寻同样心绪起伏,并未注意到她。
“不错。”李复寻感叹,“简直像个神迹。当初谁人不以为是个笑话?”
“不过——如此隐秘方子,不知公子是怎么得到的?”
“无非找到门路,再用金钱开道罢了,这也不难。乌有国外忧内患,国君正是需要钱的时候。”楼灵雎慢条斯理,一字一顿,“依左护法看来,不知我小妹?”
静了片刻,李复寻小声:“原则上来说,内讲堂今年不得再招手弟子。但姑娘若能在擂台中击败左右护法,也能拿到进内讲堂的资格。”
“只是拳脚无眼,场上也不好做得太明显,到时恐怕难免伤得姑娘。姑娘不妨再三思,三思过后再做决定。”
楼灵雎掀起眼眸,语气温和,字里行间却含仅叶稚真才能听懂的言下之意:
“臻儿,左护法所言甚是。你不若自己再想想。”
“......”
叶稚真:“习武之人磕磕碰碰是常有的事,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