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拂衣正哼着小调走在山林间,她从小在这灵虚山长大,对山路极为熟稔,此刻恰逢夕阳晚照、倦鸟归林之时,傍晚的霞光仿佛山下书铺里陈列的金墨,泼在这长林丰草间,格外好看。
她一路踏着明灭的细碎光影,心情甚是舒畅,她自小便被霜姨拘在这深山,霜姨勒令她只有打败自己才允她下山,十日前,她终于用霜姨教她的武功打败了对方,获得了下山资格。这几日她日日待在山下,日暮方回,山下的一切对她来说都是那么新奇:胭脂铺里的胭脂、书铺里的笔墨纸砚、街边阿婆手掌翻飞间在掌心里变出的元宝形馄饨、郊外柳树枝头上在春风中飞舞的纸鸢……人间烟火、琳琅满目,晃得她睁不开眼。她摸了摸怀中揣着的物什,步伐轻盈更甚,待见到竹屋上飘着的那一缕炊烟,更是耐不住心中的欢喜,小跑进屋内,朝屋内正在忙活的中年女人说道:“霜姨,看!泥人!”
她这一路宝贝似的护在怀里的,正是这个泥人。泥人是个少女模样,乌黑的长发拿缥碧色的发带高束,发间插了朵浅粉的杜鹃,身着缥碧色短打,扎朱红色腰带,两道剑眉入鬓,一双星目圆睁,面带些许怒意,却似怒还娇,少女手拿一柄长剑,做弓步前刺状,端的是体态风流。
中年女人身着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短打,头上斜插了根木簪,耳垂上坠着一双碧玉环,衣袖挽起,正将锅中炒好的饭菜呈到盘中,正是李拂衣口中的霜姨赵吟霜。她听见李拂衣的询问,转身瞧了瞧她手上的泥人,又瞧了瞧身着缥碧衣袍,头发高束的李拂衣,笑道:“呀,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李拂衣撅了撅嘴,朝赵吟霜撒娇道:“霜姨又掉书袋了。”顿了顿,面上又浮起自得之色,说道:“我三日前帮县里开绣坊的秀秀姐打跑了欺负她的恶霸,这是她今天送我的。霜姨,快看看这泥人和我像不像,你瞧这英勇模样,啧,约莫像了我八分吧。”少女说这话时眉飞色舞,连带着左侧眉上的小痣也一跳一跳的,赵吟霜瞧着她这生动模样,忍不住促狭道:“是是是,那我们李大侠更应该吃饱饭、勤练功,以后打更多的坏人,收更多的泥人,好也不好?”
李拂衣接过赵吟霜手上的盘子放在桌上,见盘中盛着的是自己最爱的油焖笋,忍不住大快朵颐起来。赵吟霜在她对面,见她这般,小兽似的,便夹起一筷子油焖笋,放进她的碗中,状似随口道:“那阿拂努力吃饭,多些力气,以后长大了下山给你娘报仇……”
李拂衣正在吃饭的手停了下来。
“霜姨……我说过好多次了,我们就像现在这样好好的,就我们两个,在山里吃一辈子油焖笋不好吗?”
“你这孩子……你,你可知当年情形万分危急,多亏了你娘拼死护你,才让你活到了今天,你这样……你对得起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的亲娘吗!对得起从重围里拼死把你救出来的我吗!”
“我娘当初舍命护我,霜姨当初拼死救我,不正是希望我能好好活着吗!霜姨……我从小是你抚养长大的,我根本就不记得我娘的样子,难道要我舍了我的命,去为一个我根本不熟悉的死人报仇,报仇的对象的还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你……”赵吟霜重重叹了口气,“这是……这是你的……”赵吟霜没有再说下去,可李拂衣却知道她想说什么。
这是你的命。
这句话霜姨常讲,小时候逼自己练功的时候讲,长大后在自己同她争吵不想报仇的无数瞬间她也讲。可李拂衣不明白,她不明白这世上万事万物皆自由,山中树木自由生长、鸟兽逍遥奔走,山下人群熙攘,虽耕耘辛劳,却也自得其乐,独独她,独独她一出生便被迫背起为母报仇的责任,这责任重如山,压的她不得片刻安逸。李拂衣羡慕自己前日里救了的秀秀姐,羡慕她眼中心上只需装着四时花鸟这些美好之物,羡慕她用巧夺天工的绣技将这些美好之物重现在丝帛上,羡慕她父母双全家庭美满幸福,更羡慕她有父亲宽厚的背、母亲温暖的手。
天色不知不觉间昏暗下来,赵吟霜点起盏烛火,又把这盏烛火往李拂衣面前推了推,暖黄的光圈映进李拂衣低头的视野里,烛火跳动,带着烛光也颤动,李拂衣强忍住眼中泪水,抬头去看对面的赵吟霜,却见她一改往日争吵时的怒容,正温柔地望着自己,瞧得李拂衣心中一怔。霜姨当年抱着自己单枪匹马杀出仇人重围,虽留的性命却身受重伤,这深山条件艰苦,她的伤势并没有得到很好的医治,再加上还要抚养自己长大,日夜操劳,这些年身体每况愈下、病痛缠身。李拂衣望着她鬓边的白发和眼尾的细纹,嘴唇抿了又抿,到底心中不忍。
赵吟霜将一竹篾制成的方盒递给李拂衣,盒子窄长,约莫手掌大小,里面放着一条松绿剑穗并两枚碧玉耳环,李拂衣看见这两件东西,讶异道:“霜姨,这两件不都是你的常用之物吗?你怎么……”
“过几日便是阿拂的十六岁生辰,山中日子清贫,我也没什么贵重物什给你当生辰礼,只有这双碧玉环还值些钱,还有这条剑穗,是我昔年所编,在全天下最灵验的寺庙里求了平安过了佛前香火的,从今往后你就戴着,希望佛祖保佑我的小阿拂往后平平安安。”
李拂衣听了这番话,心中酸涩非常,她起身搂住对面的赵吟霜,柔声道:“霜姨……我,我也求霜姨往后平平安安的,等我给娘亲报了血仇,我便带着霜姨下山去,我也像秀秀姐那样凭本事赚钱,再不让霜姨这般操劳了。”
烛火摇曳,在墙壁上映出一大一小两个相拥的人影。
过了许久,李拂衣突然听到霜姨没头没尾说道:“”怎么,阁下瞧得入迷了?”李拂衣心下疑惑,正要出口询问,不想下一刻便有一道剑风从背后袭来。
“锵!”
李拂衣耳边响起一声兵器相撞之音,身旁赵吟霜已提剑同来人缠斗起来,她忙拔剑转身,见来人是个中年男人,头戴攒珠累金冠,身着深紫锦袍,一双凤目狭长,脸颊干瘪,身形健硕,浑身透着股杀意。
只见那紫袍男子一个开弓步,挥起长剑朝赵吟霜面门直刺而去,赵吟霜抬剑格挡,那男子趁势向前,刀刃在赵吟霜的剑上划出一道长鸣,继而足尖在桌上轻点,凌空而起,自上而下斜劈过去。赵吟霜身体像一尾鱼儿般灵活,轻挪脚步,快速变换身姿,后退几步仰面躲过,在空中挽了个剑花,由男子身侧进攻,冲其脖颈处砍去。
李拂衣观这男子剑法凌厉,招招狠辣,又见赵吟霜身形灵活多变,剑势柔中带刚,两人这几招过下来竟是不分胜负。饶是如此,李拂衣心中仍十分焦虑,霜姨的身体多年积弱,恐难以久战,为今之计只有速战速决,绝不能让对方看出霜姨的弱点。
“霜姨,我来助你!”李拂衣足尖在地面轻踏,挺剑指向那紫袍男子,那男子立时觉察,先是以攻代守,提膝下刺直冲赵吟霜前胸,趁其后退空隙,回身上挑,“铛”的一声,挡住李拂衣的剑招。
这紫袍男子内力深厚,两剑相碰,震得李拂衣的掌心发麻。“好强的剑势!”她心中暗道麻烦,紧咬牙关,将剑柄握得更紧更牢,仰装上撩,诱得那男子平扫出剑,紧接着右腕急抖,剑尖顿时改变方向,削向那男子右腹。那男子反应也极快,先下劈格住,足尖踩着李拂衣的剑一点,几步踏上桌子,一脚勾起桌上的油灯掷向在旁观战的赵吟霜,继而向上破开竹屋房顶而出。
赵吟霜挥剑将迎面而来的油灯砍至一旁,追那紫袍男子而去,口中高喝道:“你们妙枯派惯做这种腌臜事吗?哪里跑!”待李拂衣从屋顶破口追出,只见赵吟霜正与那紫袍男子站在屋脊上,持剑对立。
“刘玄音,经年不见,倒是给你四师弟当上狗了,怎么,他如今当上掌门叱咤江湖,连杀故人都不愿亲自动手了吗。”赵吟霜出言讥讽。
“赵姑娘还和当年一样,好伶俐一张巧嘴。”紫袍男人哑着嗓子开口,声音沙哑低沉,“哼,杀你二人乃是我妙枯派掌门之令,同陈月棠那个瘸子有何关联。你姐姐十六年前作乱武林,杀我大师兄段筠,此等深仇大恨,您不会忘了吧。”
赵吟霜听刘玄音说话,心中讶异,不由问道:“陈月棠那厮竟是没当上掌门吗?”
刘玄音冷笑道:“废人也配做我派掌门?。”
赵吟霜同李拂衣这十几年来从未下过灵虚山,自是不知山下情形,赵吟霜只一心以为陈月棠早登掌门之位,故这十六年来一日不停地敦促李拂衣刻苦练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让李拂衣能够亲手杀了他,以报他抛妻弃女之仇,如今听闻陈月棠竟成了个废人,虽不知各中情形,却觉心中畅快非常,忍不住长啸一声,震得四周竹叶簌簌落下。
李拂衣听的此话,心中先是一喜,仇人残废,报仇难度大大降低,曾以为要付出性命的事陡然间唾手可得,但又想到自己要报仇之人是自己的生身父亲,血浓于水,虽心中再有千重恨、万分怨,听得他残废的消息,到底还是在喜字之下泛出些苦意。
李拂衣只听身旁赵吟霜道:“阁下既不是陈月棠那杀千刀的畜生所派,那便与我二人无怨。至于段鸿兄弟,当年非我姐妹所杀,这当中一定有什么误会,不若我和我这外甥女随阁下一同下山,我们愿同贵派一起查清真相,也还我姐妹清白。”
赵吟霜话音刚落,却听见刘玄音仰天长笑,惊起林中几只鸟鹊,只那笑听起来阴测测的:“妖女休要诡辩!还我师兄命来!”说着足尖轻踏,长剑微颤,在月下带着几分寒芒,如毒蛇吐信一般,朝二人袭来。
李拂衣一跃而起,先挥剑将屋顶茅草扫过去,想扰乱对方视线,不料茅草尚未近身,便被对方剑气绞成齑粉。她同赵吟霜对视一眼,二人同时出招,双剑交错如剪。
刘玄音所练的妙枯派剑法,招式身法上讲究大开大合,但见他右腿重重一踏,屋脊所用的碗口大小的木头竟被他生生踏断,半边屋顶轰然坍塌,露出下方屋内一片火光。原来方才油灯被刘玄音先踢向赵吟霜,又被赵吟霜挥剑砍至一旁,那火苗恰落在一扇竹制屏风旁,这屋中家具多为竹子制成,本就易燃,因此火势发展的极快。
李拂衣趁势踏着坍塌的房顶腾空,自下而上直贯刘玄音天灵而去,与此同时赵吟霜则闪避躲开刘玄音直刺之势,侧身自其左肋斜挑,两人恰成夹击之势。李拂衣心道如此情形,必能伤到那刘玄音,不想刘玄音稳住下盘,仰面躲过,右腕抖动间,剑锋分成数十道虚影。李拂衣只觉左肩一凉,便中了一剑,这一剑颇深,鲜血刹时间便洇透了她的衣衫,她忍住剧痛,待要继续反击,却见赵吟霜仿若屋顶的一片枯叶,身体从屋顶直坠下去,落在坍塌的废墟中,周围一片火海。
李拂衣大脑白了一瞬,口中喊道“霜姨!”,立时从屋顶翻身下去,左肩流出的血在空中划出赤线。赵吟霜多年沉疴,方才缠斗不过勉力支撑罢了,如今全身多处皆是被刺的剑伤,最后心口的那处尤为致命,现下身子已开始发软了。李拂衣抱起赵吟霜上身,想抬手去堵她心口处正在流血的伤口,却怎么也止不住,她心中又急又痛,又有一种重要之物将要消失的恐慌感,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嘴巴努力地张了又张,喉咙里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正当她不知所措地时候,却发现她的手被赵吟霜轻轻地握住了,她低头,瞧向赵吟霜的眼睛,周围火光映在对方的眼中,让赵吟霜的眼睛亮得惊人。
“阿拂快跑……你实战经验不够,别……别和他硬碰硬,你下山去,去查……查清楚真相,手刃……手刃仇人,还我和……和……你……你娘清……白。”赵吟霜话说到最后,几不成调,她察觉握着的李拂衣的手微微发颤,想跟她说让她别怕,却再无力气,她只觉眼前一切都开始模糊,连眼前李拂衣那张脸都变成了赵雪笙的样子,正朝她笑,她唤道:“阿姐……”说罢眼睛一闭,已是去了。
李拂衣眼见赵吟霜身子软了下去,心中大恸,仰天长啸一声,那声音混着夜晚山上的猎猎风声,听起来悲切至极。她抬头见刘玄音站在那未塌的半截屋脊上,见他眼中无悲无喜,就好像一名猎手在冷眼旁观猎物的死别,不甚在意,极富有耐心。
她胸中突然涌出一股怒意,她恨他高高在上,她恨,也不服。她用沾血的手握住长剑,那剑竟发出悲鸣似的震颤,只见她旋身如鹤舞,而后陡然出剑,朝刘玄音袭去。这一剑因含了她满腔悲愤,故剑势极盛,逼得刘玄音在屋脊上连退数步,最后在落在屋旁竹林之上方才站定。
“倒是长进了,只是……还不够!”刘玄音爆喝一声,但见周身气势短时间暴涨数倍,紫袍鼓胀如帆,所在之处竹林碧波翻卷,一浪高过一浪。李拂衣不过初出茅庐,此刻如何见过这般场景,竹子东摇西晃,她站在上面连身形都稳不住,双方虽未开始过招,可李拂衣心下却明白,胜负已然分晓了。
她心道:“此人武功远在我之上,若正面以命相搏,绝难占得半分便宜,也罢,只好见机行事了。”
可刘玄音似乎不打算给她丝毫喘息的机会,他身形似鬼魅,在这碧海竹浪中上下游走,须臾间竟削得万枚竹片,这些竹片聚集在刘玄音周身,随着他挥剑而动,似长蛇游走。但见刘玄音长剑朝李拂衣一指,那竹片组成的长蛇便朝李拂衣张开血盆大口,漫天竹箭呼啸而来。
李拂衣暗道不妙,足下将一竿翠竹点成满弓,而后借力高高跃起,使了一招名为“探琼楼”的轻功,与此同时右手急抖,连挽数百个剑花来抵挡这箭雨,绕是如此,她周身还是被刮刺出了无数伤囗。
这“探琼楼”乃是一门轻功,与赵吟霜所教与李拂衣的家传剑法合练相得益彰,只是这门轻功赵吟霜也所学不全,只会入门几式罢了,更加上此轻功因内力消耗颇高,所以对所练者的内力要求极为严苛,因此若非此等性命攸关之际,李拂衣是绝不肯使出这“探琼楼”的。
她四肢百骸此时都痛极,却忽觉周围风声停了,竹林碧浪翻卷的簌簌声也停了,月光淌在她身上,她就在这万籁俱寂之中,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听到了血液在身体里流动的声音。她奋力抵抗的画面在脑海中突然被拉大,竟与寻常在山中见到鸟雀抵抗雄鹰猛禽的追捕别无二致了。
她轻叹一声,口中对自己说道:“阿拂,事已至此,听天由命罢。”
她运起浑身真气,将刺入体内的竹片生生逼出,又挥出长剑,反令这些竹片顺着剑势向刘玄音飞过去。刘玄音抬剑一一挡过,不想下一秒又有万千竹叶朝自己面门而来,正是李拂衣所为。李拂衣后使出一招“探琼楼”里的“起舞弄影”,手上剑法不停,这一招身法极快,又因着密密麻麻的竹叶遮挡刘玄音视线,眨眼已到他近前,李拂衣知此刻机会千载难逢,抬手便朝刘玄音前心刺去。然而刘玄音到底习武多年,灵敏非常,只见他微微侧身,那剑便往左偏了三寸,饶是如此,剑尖依然自其后背直贯而出。
李拂衣心下知晓这一剑刺中已是不易,待拔出剑后,并未继续出招,而是趁此刘玄音思绪停滞之时,飞快调动起全身内力,使出“探琼楼”中另外一式“乘风归去”,只一眨眼,已消失在山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