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气喘吁吁地跑到槐生的摊子前,许是在烈日下长时间奔跑,少年黑红的脸上不住地往下淌汗水。他却顾不得擦,上气不接下气地道:“槐生哥哥……我爹……我爹被蛇咬了,求……求您……救救他吧……”一时间他的汗水与泪水都混作一处,补着补丁的布鞋前端,几只脚趾露了出来。
“你莫慌,我这就背了药箱同你去。不知小兄弟你家住哪里?”
少年抽噎道:“城郊……伍……伍家村。”
槐生心下一沉,那伍家村离城门有十几里地,这少年从村上跑过来,再带着他过去,这一来一回的时间,恐怕他父亲凶多吉少了。
“我可以带你们过去。”一旁的少女听到消息后心早就揪了起来,听闻那少年家在城郊,更是焦急:“我的轻功带着两个人虽有些吃力,却比我们跑过去或者雇马车可快多了。”
她一番话说得诚恳极了,任谁来瞧都不会怀疑她想救人的真心。
槐生有些哭笑不得。这半个月来,他已是自己将自己高高挂在“医者仁心”这块道德牌匾上,骑虎难下了。要是他师傅瞧见他如今这幅模样,定是要啧啧称奇,然后再好生奚落他一番。
这少年的父亲快死了?可这又干自己何事?捕蛇被咬,那是他爹的命。人最愚蠢的行为就是不信命。
他想到这儿,一丝不被察觉的冷笑爬上他的嘴角,可下一秒,他瞧着少女那双荔枝核儿般又黑又亮的眼睛,却没来由地心软。
他早已穿上了戏服,脸上画好了油彩,如今管弦丝竹锣鼓镲钹齐奏,只能登台开唱。
少女两只手分别抓了二人的胳膊,两脚一蹬,眨眼便跃起三丈高,而后朝城郊飞去。因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李拂衣全神贯注,这轻功使了十分的力气,正如此,她才没发现槐生神色的异样。
在少年的指引下,三人落在一间草屋前。屋内床前围了一些人,见三人进来,身着青灰麻布袄裙的中年妇人停止啜泣,上前问道:“可是大夫?求大夫救救我丈夫吧…”说着便要跪下。
槐生一只手掺住那夫人,快步走到床前,边走边问:“伤口在何处?可还记得那毒蛇的样子?”
汉子回忆道:“咬在左侧小腿处,是一条通体碧绿的竹叶青。”
汉子半靠在床头,呼吸有些困难,左侧裤腿高挽起,伤口周围皮肤可见淤斑,肿胀得十分厉害。槐生先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嘱咐他吞下,又让人打来清水,从药箱中取出一窄口细瓶,往清水里倒了些棕色粉末,然后再让少年取来布条,将布条紧紧缠在伤口上端,用加了药粉的水一遍又一遍清洗伤口,边洗还边挤,将污血排出,如此冲了十几盆水后,最后从罐子里取出药膏涂在伤口上。
紧锣密鼓地干完这一系列事情后,槐生长舒一口气。他看这那敷着药膏的伤口,眉头依然轻皱道:“蛇毒一旦入了血,便是和上天抢命了。这几日甚为紧,我需得离得近些,好应付突发情况。”他问那中年妇人:“不知婶婶家中可有空闲床铺让我和这位姑娘暂住几日?”
妇人哪有不允的道理,忙去张罗。众人见汉子情况好转,也都相继归家去了。两人来得急,还未告知姜晚吟和风明野,槐生又写了封信并一张药方,嘱咐少年去药铺抓药时顺便将信送去水明楼。
少年是赶着辆驴车回来的,车上时不仅放着药,还有些衣服被褥等起居之物,说是姜晚吟托他送过来的。厨房中妇人已备好了饭菜,院中木桌上摆着盘野菜煎饼和几碗稀饭,还有一盘拿花椒油与芝麻油凉拌的红苋菜,极寻常的食材,味道却出人意料地好,李拂衣连吃了两大张煎饼,肚皮溜圆,坐在竹椅上眼睛半眯,满足地打了个饱嗝。
槐生在一旁问道:“方才我在村子里闲逛,见家家户户门外皆有蛇笼,不知捕这么多蛇有何用处?”
“这一开始,是隔壁村有人去县里卖蛇,结果被两仪门的人给高价收走了,还说以后若还有,都送到两仪门去,来者不拒,而且越毒越好,价格也更高。后来这消息就传开了,一时间附近几个村子家家都开始捕蛇。可现下正是农忙时节,白天哪里有时间,我爹只好带着我晚上去捕,不想一时不察,就……被咬了……”少年说着边抽噎起来。
“两仪门要这么多蛇做什么?”李拂衣奇道,“难不成张双渡那老儿八十大寿想吃全蛇宴不成。”
槐生又问道:“那你们去送蛇时,可曾听门里人说过什么消息吗?”
妇人凝眉道:“我平日里都在家,送蛇是由村长安排,统一送去的。不过坤哥儿倒是跟着去了两回。”
三人齐看向少年,少年回忆道:“我跟着去了两次,每次都会被领着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到一个大院子里面。然后就会有一男一女挨个检查笼子,一一验货,看起来像是领头的。旁的……就没有了,验过货后我们拿了钱就离开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那些弟子好像称呼那个男的叫什么段公子,女的叫盛姑娘。”
“段公子?盛姑娘?”李拂衣敏锐地觉察出一些不寻常,“若是门中弟子,不该称呼些师兄师姐师姑师叔一类的吗?坤哥儿,你还记得那两个人长什么样子吗?有多大年龄呢?”
“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看着就和槐大夫跟李姑娘一般大。两个人都长得天仙似的,哦,我还记得那盛姑娘脖子上挂着一只竹哨,因为她蹲下来看蛇笼时,那脖子上挂的竹哨就垂下来一晃一晃的,我就印象深刻些。”
“竹哨?”她扭头看向槐生,“槐生,江湖上,可有这一号人物吗?”
槐生摇了摇头,说道:“不过姓段还跟两仪门有关的人,我倒想起一个,张双渡的外孙,妙枯派段筠之子——段清耀。”
她娘,风雨眠,张双渡,段筠,段清耀,妙枯派,银泉山庄……李拂衣脑海中一时间千头万绪,如线团般缠绕纠结的思绪里似有一根被她理了出来。
她练剑练得更勤了。
自从得知两仪门同妙枯派的姻亲关系后,她心里便隐隐有些不安。她爹陈月棠是妙枯派的弟子,她娘赵雪笙是被妙枯派领导的武林众人所杀,两仪门与妙枯派结亲,而张双渡又恰好收留了风雨眠的后辈。
她几日打听下来,无人知道她娘当年怀有身孕的事,众人只道她娘当年身旁一直跟着一名小丫鬟,怕是早就一起死在银泉山了。既然如此,那刘玄音又是如何找到她和霜姨的呢?
她娘和霜姨都太困宥于自己的爱恨中了。倒是她,因为不了解所以广泛打听消息,听了各家各路的不同视角,反而能跳脱出来,冷静客观地去回头看。
段清耀既已到两仪门,想必妙枯派其他人现下也在青浦了。赵吟霜死时的情形刺一样时时扎在她的心上,混着那晚对战刘玄音的无力感,令她练剑时不敢有半分懈怠。
“阿拂!”
赵槐生赶着驴车,带着斗笠,正从山坡上下来。他自从来了青浦县,整日里都在外面晒着,肤色比初见时黑了不少。
少年从车上包着棉被的木桶里取出一青白釉莲瓣纹的执壶,倒了盏水递过来。
“喏,冰镇的杨梅紫苏饮。”
青白釉斗笠盏里深红的汤水冒着寒气,盏璧外侧结了一层细密水珠,触手生凉。李拂衣一饮而尽,通身说不出的凉爽。
“槐生,你今天怎么这么早。”
这是两个人的约定。她在城郊湖边练剑已有数十日,每天太阳落山时,槐生都会来接她回去。可今天槐生来得早了些,太阳还未从树梢上落下去。
槐生笑道:“明日便是张老爷子的寿辰哩。姜姐姐说让我早点接你,明日让我俩随着楼里同去两仪门。”
“真的?”李拂衣又惊又喜,跳上驴车坐好,“可算有机会能见识见识传说中的明门正派了。”
赵槐生轻笑一声,斗笠下嘴角的弯曲意味不明,朝驴高扬了一鞭子。
驴车驶在城郊的乡野小路上。李拂衣小口啜着杯盏里的杨梅紫苏饮,贪恋地看着沿路的风景。竹篱茅舍,鸡犬桑麻,田连阡陌,烟火人家。她这些日,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刻。灵虚山上太安静了,那是一种没有同类的安静。她好像逐渐开始理解赵吟霜下山报仇的执念了。
李拂衣一直以为的“去”,对赵吟霜来说,其实是“回”。
“我明日就不和你们一起去两仪门了。”
赵槐生话说得突兀,李拂衣一时有些呆愣。
却听少年又开口道:“我来接你之前,已同姜姐姐和风大哥辞行了。”
“槐生。”李拂衣心中油然而生出万般不舍,“你离开青浦以后,接下来想去哪里行医呢?”
“哈哈哈哈,我一江湖郎中,生在江湖,长在江湖,以后也会死在江湖,自然是从江湖来,又往江湖去。”
李拂衣看不见少年的表情,她盯着赵槐生后背衣服上汗水凝成的白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想问的话终究没问出口。
天下之大,任君逍遥。
霜姨死后,哦不,甚至更早之前,自她娘死后,她便明白:人与人总要分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