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最后一次看向他的双眼时,几乎要被他眼中的波涛淹没。这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在流泪,简直像是六月干燥的黄昏后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我好像又嗅到了雨水落在泥里后散出的清新的气味,这大概是我短暂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次幻觉,我几乎已经听不清他在嚎啕着什么了,如果我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那应该是:人生总是有顺逆流。
将时钟拨回那年夏天的九点半,这在我的记忆中是第一次见他,可好像并不愉快。那是我头回走进四中的校门,我拎着巨大的行李箱和塑料包艰难的前行着,这让我不免有些尴尬,因为是大课间,一群又一群的学生在绕着并不大的学校跑操,他们看着蚂蚁搬家似的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如芒在背,而我的父母还在和班主任攀谈,丝毫没有理会旁边的我已经累的满头大汗。
“刘老师,这孩子您随便打,打出了事算我的,不打不成才,之前我们太溺爱他,要不然不至于考不上大学。”我面无表情的看着父亲在说这些让我耳朵都听出茧来的陈词滥调,他的脸上堆满了我平时几乎看不见的笑容,而这名应该是姓刘的老师只是扶了扶自己的眼镜,然后把手上已经烧的几乎只剩个过滤嘴的香烟最后猛地嘬了一口,扔在了地上后才缓缓开口:“家长,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学习这事还是看个人,老师只是起个督促作用”,他顿了顿,然后对着旁边一个瘦削的高个男生说:“郎超,你也别在这碍着我的眼了,在厕所抽烟的事我回头再和你算账,你先把他带宿舍去吧。”
我看着郎超好像如释重负一般朝我跑过来,然后很轻松地把那个最大的塑料包拎起,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几乎是飞一般的速度跑向宿舍楼,我只能听到一句“咱们的宿舍在312。”
虽然很无语,但是我还是拖着行李箱慢慢走到了这栋可以说是文物的宿舍楼,我还是有那么些发愁的,因为将满是书本的行李箱在没有电梯的情况下拖到三楼对瘦弱的我来说确实有如天方夜谭,这个时候我又听到了咚咚下楼的声音,这让本就烦闷的我更加恼怒了,我不耐烦的往上看去,只见到他穿着满是涂鸦的校服飞奔下来。这时我才开始打量他的面貌,小麦色的皮肤,烫的有些凌乱的头发,以及笑起来闪到我眼睛的牙齿。
“谢谢你啊,要不是你来我还不知道得被老班训多久。”他笑得我只能形容为是放肆。
“没事,我也谢谢你,你也帮我搬东西了。”我很勉强的回答了他,然后低头试图将行李箱搬上楼梯,这时我突然感觉到手被粗糙的温暖包裹着,我习惯性低下的头望去,才发现是他也抓住了行李箱的把手。
“送佛送到西,还是给我吧,你这样我看搬着也费劲。”他还是放肆的笑着说,我看着他眼里的真诚居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将手从把手上抽出,然后看着他很轻松地跑向三楼。
老实说,我一直很讨厌这种莫名的热情,在我倒霉惯了的人生经验里,这种热情通常意味着他未来要向你索取更大的回报,以及放肆的笑,这在我从小的教育里代表着危险以及不可控。但我也只能跟随着他慢慢上楼,这也是看在我行李的面子上。
出乎我的意料,进入宿舍并没有令人厌恶的烟草燃烧过的气味,这是一个八人寝,破旧的木头床像是我父母上学的时候用的,水泥地面上有不少歪七扭八的烟头,阳台也是那种九十年代的风格,总体来说,这就是一个几乎废弃掉的高中校区应有的样子,虽然我对这里的环境没有什么期待,但我心里还是对这的破败有些无所适从。
“我叫郎超,你叫啥呀,你是来复读的吗,看你这么白净你是市里来的吗?”他随便找了个下铺大马金刀地坐下,然后问题就跟连珠炮一样向我攻来。他好像并没有看出来我的失落,而是似乎把我当成了一本刚买到的小说,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翻开目录。
坦白讲,我其实并没有接受我在上次高考失败的事实,经历了漫长的抑郁症之后,我只是想从头开始这一切,但我并不想再度掀起我仅仅过去两个月的伤疤,可是我望向他的时候,他眼睛里的求知欲好像如同涨潮的海水般要把我的一切都带到他的脑海。
“我叫江涛,上次高考考的有点差,最多只能上个三本,所以就来这复读了,之前是在市里面读书。”不知为何,我抵抗不了这种在之前的学校所罕见的真诚,习惯了撒谎与隐瞒的我还是在他面前说了真话。
“这么nb啊,咱俩要是换换就好了,那我就能去江州师范大学了。”他笑着说。
我也不知道这是在炫耀还是在挖苦,作为失败者早已习惯了这种感受,我勉强的将嘴角咧成一个难看的弧形,对他表示了看似善意的回应,就这样,气氛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我只是选着上课要用的书,他则有些尴尬的看向远方。
过了许久仍是这样,我很想从这窒息的氛围逃脱,但我并不知道教室在哪,我只能绝望地看向他,令我有些意想不到的是他淡定地玩着手机,嘴角还挂着一丝有些玩味的笑容。这似乎是一种态度颇为明显的挑逗。
“同学,你能不能带我去咱班教室啊,我还不知道在哪。‘’我几乎是涨红了脸才把这句话完整的说出。
“可以,但是你也不问问我叫什么就让我帮你,这不太合适吧。”他丝毫没有要起身的意思,甚至翘起了二郎腿。
我真的很想翻个白眼然后自己走掉,可是无论怎么讲还是只能求助于他。“那你叫什么啊同学。”我又尝试挤出那比哭都要难看的笑容。
他猛地起身,伸出了手:“你好江涛,我叫郎超,阿里郎的郎,超越的超。”
我有些尴尬,把手也慢慢伸了出来,可他似乎有点急不可耐,一下抓住了我的手,我再次感受到了这粗糙的温暖,我心里倒是有点慢慢接受这种粗糙,可是他的握劲对我来说确实有些太大了,我尝试抽出,他愣了一会突然松开了。
“不好意思,握疼你了,我这人没轻没重的。”郎超挠了挠头,颇有些抱歉地笑道。
“没事,你带我去教室吧,我得赶紧准备上课了。”我吹了吹被握疼的手之后看向了他。
“你手这么细这么白,和小女生一样,果然是城里人。”郎超又莫名其妙开始他的调侃,然后挥了挥手,示意我跟上他。
下楼的时候大约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分了,十月的太阳并不如七八月般激烈,可是还是有点晃人眼,校园的法桐树则有些萧瑟,叶子与它如蒲公英一般的果实碎屑随着秋风飞舞在我的面前,我并没有心情欣赏他们为我做的一年一次的last dance,因为我正在默默跟着这个有些呆傻的瘦高个男孩前往我的教室。
时间过了不久,我便随郎超到达了我几乎两年未涉足过的教室,这节是语文课,语文老师一个看起来很和蔼的中年女性,郎超很自然的和语文老师打了招呼之后,在全班同学平淡的眼光中回到了属于他的领地——最后一排的化外之地。
而我则背着颇为臃肿的大书包,在门口尴尬地冲老师一笑,慢腾腾的走了进来,迎来的果然是一群好奇宝宝的目光。
语文老师也冲我温柔的笑了下,说道:“是复读的同学吧,你班主任和我说了,你就找个空位置坐吧。”
我放眼望去,班里同学杂七杂八地坐的密密麻麻,基于我多年倒霉的经验,唯一的空位置果然就是郎超的旁边,他冲我挥了挥手,呲着牙笑着。
我叹了口气,低着头走到了那个倒霉位置,然后缓缓坐下,胳膊却突然感觉被撞了一下,我抬起头,果然是郎超,他突然搂住了我的肩膀,说道:“江涛,你知道我都多久没同桌了吗,跟哥坐同桌,以后在这个学校我罩着你。”
我笑了笑,不过这次是真心被逗笑了,过去三年的种种痛苦让我很难信任任何人,我对一切热情都抱有敌意,不过说要保护我的我还是第一次见。
“怎么你不信,四中你报我名,谁都得给我个面子。”郎超好像对我的笑有些急了。
“不是不信,我是想如果不止在这个学校,什么地方你都能罩着我就好了。”我连忙回答道。
“会的,我尽力。”他连想都没想,这或许就是青春期的男生,青涩,好面子,渴望任何人的认可,骄傲的无以复加,这种骄傲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可是当他在这个烂透了的世界待久了之后,这种曾经鼻青脸肿也要维护的荣耀便会化为成长路上的垫脚石,在此之后,它最大的价值便是酒过三巡后的一笔谈资。
在那时,我的确是这么认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