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灵被气到语塞。
这些话是她酝酿了无数个日夜,又修改编削了无数个日夜才得出来的最完美版本,如今却被这么一句轻飘飘“我亦可以做到”给全盘否定了?
眼前之人微微垂着眸子,骨节分明的手指拈起一粒白子,“越灵仙子,可有欲念?”
白子落地,棋局已残。
欲念?
越灵有些摸不着头脑。
但还是如实回答:“自然有。”
都说肉身成仙者无欲无求,只因他们在飞升之际已然舍弃欲念,顿悟得道。
可越灵是个例外。
她从未摒弃过七情六欲,也从未掩饰过自己的野心。
飞升之前,她以为所有神仙皆悲天悯人、圣洁无私。
却不知神族与人族无异,只要有心,便有七情六欲。
她见过仙人们之间的相互猜忌、争风吃醋、怨恨嫉妒,更见过他们以血统论尊卑,轻视肉身飞升的人妖两族。
他们生而为神,亦无法摒弃七情六欲,又为何将这无欲无求的固有枷锁捆绑在肉身成仙者身上。
于是越灵反问:“那濯风君呢?濯风君可有?”
上玄缓缓抬眸,望入越灵眼中。
他周身的寒气不知何时融化了几分,只是依旧面无表情。
濯风君的面容俊美而冰冷,给人一种只可远观,不可侵染之感。
越灵被这么直直看着,有些不自在。
“要做这天地之主,唯有摒弃七情六欲,若非如此,世间法规将化为虚无。”说话时,上玄神情凛然。
仿佛在传达一种警示。
他眼里的情绪若有似无,令人捉摸不透。
仿佛在刻意隐匿。
越灵忽而笑了,眸光流转,映出烛火,“那濯风君可以摒弃么?”
她的眼神向下移动,停留在上玄心口的位置,“濯风君难道没有心么?”
上玄目光一滞,原本低沉的眼神忽然涣散开来,竟有些无措。
扳回了一局,越灵眼角笑意更浓。
她知道上玄想要表达的是什么。
天规森严,不可僭越,而天帝作为最高权利的拥有者,唯有不被情感左右,才能维持天界的公正平衡。
越灵敛起笑容,认真道:“无论是七情还是六欲,皆在心中,为何要否定它们的存在?只要掌控得当,天帝也是可以有感情的。”
“濯风君若真的无欲无念,又为何将冰槐树种在殿外?以寄相思?”
话音刚落,越灵便后悔了。
怎么就揭了人家的痛处呢?
数千年前,或神山业火异动,魔物冲破封印,致使万千生灵死伤,上玄奉命前往或神山镇压魔物,便是在那时与神女幻羌相识。
两人并肩作战,难免互生情愫。
然幻羌身为神女,从出生起便背负着守护神山的使命,永世不得离开或神山。
这对神仙眷侣便如此无疾而终。
越灵硬着头皮看向上玄。
便见他周身寒气又冷了一个度,眉头微微蹙起,显然是生气了。
他凝着跟前之人,眼神低沉冷冽,却并不凌厉。
上玄乌黑的眸子越来越暗,就这么看了良久。
才沉声道:“越灵仙子如此自信,可以掌控欲念?”
不等越灵开口,又自顾接上:“新任妖王,似乎是越灵仙子的故人。”
“你说什么?”
她何曾认识什么妖王?
于是又追问道:“濯风君这是何意?”
“妖王为人时,叫谢澜。”
“谢澜……”越灵重复一遍。
尘封的记忆破罐而出,像是一层朦胧透明的纱,措不及防飘入眼帘,将她的思绪带到了数千年前。
成仙之前,她在浮光山修炼,是掌门的关门弟子。
六岁时,家乡遭遇水患,父母皆陨于天灾,越灵被好心的同乡救下,随他们一路辗转到蓬莱地界。
时年战事不断,天下大乱,百姓倒悬,无人会在意这些逃难的灾民,更不会有人施舍他们一顿饭吃。
于是饿死的饿死,冻死的冻死。
“越灵,春天马上就要来了,我们会活下去的。”妇人伸出皴裂的手,将稚童揽入怀中,轻轻拍抚着。
她的脸极其蜡黄,已经毫无血色,身子更是瘦骨伶仃,捏不出来一块肉了。
小越灵张了张嘴,艰难虚弱地说:“徐姑姑,我好饿。”
她整个身体扁成一片,瘦小的可怜,全身上下黑黢黢的,只有嘴唇干得发白。
快要熬不下去了。
她想,马上就能去见爹娘了。
“放心,我们马上到浮光山了,那里有很多修道之人,到时候姑姑求他们教我们道法。”妇人逐渐体力不支,声音越来越小。
越灵问道:“学会道法,就不用挨饿了么?”
妇人捋了捋越灵干枯发黄的头发,强撑着挤出笑脸,“对,只要我们学会了辟谷,即使不吃东西也不会感到饿的。”
辟谷……她一定要学会辟谷。
越灵闭上眼睛。
梦里,她见到了蓬莱的仙人,还有满地的绿色麦苗。
冬日的最后一场大雪之后,寒风逐渐变暖,不再那么刺骨。
越灵是被饿醒的,徐姑姑将她紧紧圈在怀中,就这么抱了一整夜。
越灵的身子有些酸疼,艰难地伸出胳膊,想要叫醒徐姑姑,“姑姑,天亮了,我们继续赶路吧。”
“我们要快点到浮光山去,快点学会辟谷。”
她只是轻轻一推,妇人的胳膊便松开了。
越灵踉跄着站起来,又喊了好几声姑姑。
“姑姑……”
一声,两声,无数声……
可地上的人再也没有站起来。
她知道,姑姑死了,像爹娘一样。
后来,不知是什么支撑着她一路走到了浮光山。
看着那座云雾缭绕,如仙境一般的山峰,越灵心中燃起无尽希望,于是终于卸了一口气,晕倒在地上。
山门中人将她带了回去,悉心照料,感叹她的不易。
“这么个小娃娃,是怎么一路走到山脚下来的?看样子饿了很久。”
“如今战乱不断,应当是逃难来的。”
“师父,就把她留下吧!说不定,是她有仙缘呢?”
越灵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和掌门说的第一句话就是:
“你是神仙么?可不可以教我辟谷,我不想再挨饿了。”
或许是她太过可怜,引得掌门怜惜,又或许是掌门真的从她身上看到了所谓的仙缘。
总之越灵留在了浮光山。
自此,她成了浮光山最小的师妹。
为了学会辟谷,为了活下去,她总是比旁人更努力一些。
也逐渐显现出卓越的天资。
师兄师姐问她:“越灵师妹,如今你都不愁吃穿了,为何还要执着于修行辟谷之术?”
她不知如何回答,或许这已经成为了一种执念。
于是在十岁时,越灵终于练成了辟谷之术。
不止浮光山,乃至所有修仙门派都为之震惊。
一个十岁的小娃娃竟都练会了辟谷?便是再有天资根骨的修仙弟子,也至少要到十五六岁才能学会。
当然也有人说,辟谷并非必须修炼之术,大多弟子根本不屑于钻研。
十二岁时,越灵第一次参加师门切磋大会,并夺下魁首。
自此,她成了众人口中百年难得一遇的修行天才。
掌门破格将她收为关门弟子,对她寄予厚望,每日亲自督促她修炼,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师父对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便是:“越灵,为师已是耄耋之年,怕是无缘窥见天机,你是为师最后的希望,一定要修炼成仙,飞升天界。”
越灵问:“师父,天上是什么样子?”
师父答:“等你到了天上,就知道了。”
天界是所有修仙者的向往之地,可无人知晓那里是什么样子。
因为飞升天界的人,再也没有回到凡间。
后来,越灵随掌门一起闭关,在后山修炼了整整七年。
春去秋来,弹指太息,越灵每日与古书为伴,与长剑同寝,逐渐与外世隔绝,只一心修炼成仙。
直到师父坐化西去。
“越灵,为师已将毕生所学全部交付于你,你定要不负师门所托,得道飞升!待师父死后,你便下山去吧,或许那里有你的仙缘。”
这是师父对她最后的嘱托,亦成了她日后的梦魇。
越灵提着长剑走出山洞,阳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原来后山的风景如此好。”她不禁感叹。
鱼游于水,鸟嬉于树,虫鸣阵阵,恍若隔世。
“师妹!”
师兄师姐一行人匆匆赶来,似乎早已经知晓掌门逝世的噩耗。
七年过去,越灵已经长得亭亭玉立,因常年在暗无天日的洞中,皮肤太过白皙,甚至有些病态。
她身材修长,穿着有些不合身的弟子常服,墨发如瀑,仅簪着一根简单的木枝,眼神懵懂且木讷。
越灵瞧着眼前这些人,觉得陌生得很。
“师妹,你怎么了?不认识你方悬师兄了?”方悬伸手在越灵眼前挥了挥,“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处理吧,你回自己的寝室梳洗一番。”
“师兄,师姐。”太久没有和人接触,她连说话都有些生硬了,更是做不出什么大幅度的表情。
方悬轻轻叹了口气,“你都长这么大了,和以前太不一样了。”
任何人在山洞里过了七年,也会变成这般吧!
说话间,其他弟子已经把掌门的遗体抬了出来。
方悬悄悄背过身去抹了一把眼泪,而后立刻作出庄严肃穆的模样,“掌门陨落,众弟子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