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仞天峰,其势险绝。
山间云岫迷蒙,水雾溶溶;碎石间而生青松翠柏,朝衔红日,暮吞星子。双阙环抱,似虎似龙,叹鬼斧神工,引人驻足弥看。
景是好景,但人怕是不那么好了。
明颂眨眨眼,瞥了下两步之外深不见底的渊薮,只半眼,便颤颤巍巍地收回目光。
她怕高,瞧着这黑黝黝的深崖,不禁心口狂跳,手脚发麻。
山高天寒,峰顶蓄了层薄薄的积雪,沾在裙裾上很快湿了一片。
明颂不喜这潮湿阴冷的感觉,站立难安。
她被抓来将将半日,可这些人却像个哑巴一样,一个字也没说。
难得的耐心耗得一干二净,明颂微微扬起下巴,清了清嗓子,准备向面前的这群人——这群魔发难。
她神情倨傲,厉声道:“尔等究竟意欲何为?”
昨日入夜时,玄阙魔族突然攻入方外山。
方外山乃是四方天帝之一的玄冥帝君讲学布道,教授弟子修炼的地方。
那会儿,山中一时大乱,几位修为尚可的师兄师姐都去迎敌。
明颂有自知之明,便躲在屋子里,静静等着魔类退去。
哪能料到,这些魔人居然偷偷潜入后山,把她抓了来。
七八个魔族抓她一个修为平平的半吊子,想也知道她逃不走。
是以,被他们抓来的一路上,明颂压根连反抗的念头都没有动过,相当平静而淡定跟着他们,权当散心。
既来之则安之。
可他们未免太磨叽。
明颂这一声,为了彰显气势,用了点灵力扩开,把无聊到在地上数蚂蚁的几个人属实吓了一跳。
她孤立无援,本不该有什么底气以这种语气质问于他们,可偏偏众人被她这一声震慑一瞬,竟有些恍惚。
明颂没有错过这些人脸上的一闪而过的怔忪,了然——原来是群没什么抓人经验的小魔啊。
那会不会是抓错人了?
她冷哼一声,继续摆出神女架子,趾高气扬:“你们可知我是谁?我劝你们省省心,别引火烧身。”
为首那人名叫契河,而立之年的样貌,眉头一直紧紧皱着。
闻言,他将视线落到她身上,严肃道:“青阳帝女何必着急?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
“……”被他这么一提醒,明颂终是打起精神认真打量了下此山四周。
双阙之峰,下有一布满阵法结界的深渊,玄阙魔族特意而来……难不成是那个地方?!
她难掩震惊,颇感意外,近乎脱口而出:“你们居然还不死心?”
玄阙乃是如今魔族的安身立命之地,几百年前由一个横空出世的强大魔族建立。
此人后被魔族封为君尊,堪与天帝齐名。
但天族哪里能容忍一个小小魔类与天帝齐名?于是便派战部神将与几位帝君联手剿杀,大战几天几夜。
可惜最后没能杀死魔尊,只得将其封印。
封印大魔王的地方,便是叩天渊,而叩天渊则位于太华峰之下。
太华峰顶,就是她此时此刻站着的地方。
“青阳帝女年纪尚小,不清楚旧事——是那虚伪的天族亏欠于我们,还阴险狡诈,令我主蒙难,玄阙万民不会有一人忘却此仇此恨。”契河一板一眼地解释道,说这话的语气像是在阐述一个事实,一个被天下所有人误会的真相。
两族本为对立面,各执一词也很正常,明颂倒不觉得她要与他辩个对错来。
她眼下更关心的还是他们抓她来的目的:“所以,你们找我是为了解这封印?”
没可能吧,她一个草包神女,堪称走后门、靠青阳帝君的关系才得以拜入玄冥帝君门下,谁不知道她最没用了?
顶着青阳一族的神血,却没能继承神力,她兄长明渊如今已是战部有名有姓的神官,而她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座下学童,法力不济,谁都能欺负一脚。
“是,也不是。”契河意有所指。
明颂静静揣摩着他这句话的深意,越想越觉得荒谬,只感难以置信:“你该不会是想拿我威胁青阳帝君或者我师尊来解开封印吧?”
契河沉默以对。
她觉得她猜对了,忍不住嗤了一声:“你也太没用了,玄阙都是你这种人?”
众所周知,封印大魔王的几位帝君里头,玄冥帝君出力最多,青阳帝君则排在第二。
恰好,这两个人都跟她有关系。
“帝女蕙质兰心,猜得不错。”契河被骂了一顿却不怒,反而平静地夸赞道。
“……”明颂忍了忍,没忍住,“冤有头债有主,你抓我,当真是魔之所为?”
拿人来威胁,这种手段是下中之下,最为人不耻。玄阙不是崇尚光明磊落的作风么?这长老就这样的德行?好一个正大光明。
契河脾性相当好,耐心道:“当然不是针对帝女而来,此番我们一共抓来两人,兵分两路,总有一人能成。”
明颂:“……还有谁?”
契河:“瑶山神女栖芜。”
明颂蹙眉:“小师妹?居然是小师妹么……”
她忽然觉得这山顶的太阳不仅刺眼,还闪着寒光,割得她双目疼痛。
怪不得师兄师姐们还没发现她失踪了,原来是先去救小师妹啊。
一些人守山,一些人救人,但与其被分开人力,还不如集中一路,总好过一个都救不回来。
明颂一时五味杂陈,感慨一声:“你这人还蛮好的,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契河认真回:“帝女毕竟与我等无冤无仇,这是该有的尊敬。若是此行得不到结果,也不能让帝女死得不明不白。”
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奇奇怪怪?
“你想解开封印就解了,不会解不开,还要恼羞成怒杀我吧?”明颂狐疑问道。
契河突然问:“帝女还记得我主被封印多少年了?”
她估了一下:“一百年?”
“足有二甲子。”契河缓缓道来,“叩天渊里头连像样的天地之气都没有,时间一长,我主必然饱受煎熬,不得不依靠沉睡维持生息。帝女实力不济是一回事,但这身神仙血肉也是大补,对吗?”
“……”无冤无仇,但要让大魔王生吃了她,尊敬有个什么用?玄阙的人都如此神经吗?
那她完了,死路一条。
师尊不必说,闭关哪里可能出现;青阳帝君吧,她没死,他还要遗憾一下;至于师兄他们,能救出小师妹就好了……
明颂转了转眼睛,想得很开,但也不是很开。
她歇了动静,没什么形象地往石头上一坐,不顾那冷冰冰的雪水打湿自己的衣衫。
围在四周的年轻魔族见她突然安静,默不作声,不免大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说开。
“天族神女原来也是个贪生怕死的。”
“好了好了,一个小姑娘,说不准没见过这些事,我们也是实在解不开那封印,才出此下策,积点口德。”
“哼,小姑娘怎么了,青阳老头可是她的父君,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带着愤然的话语乱哄哄堆在耳畔,算是受父辈牵连了。
她没多余的力气去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他们的话,便安静地放空自己的思绪。
不知过去多久,天上的月亮升起又沉落,远天升起一线白茫,快要天亮了。
明颂动了动干涩的眼睛,往周遭四顾,便见北边有一个极小的黑点正飞速而来。
那圆点越来越大,越看越清晰——是个身着黑衣的魔族,跟这些人一伙的,手里还捏着一张玄黑的信件,怕是写了什么紧要事。
见这魔族赶来,原本闭目打坐的契河站起身,抬手往她这儿轻轻一点。
那松松垮垮捆住她的绳子蓦然收紧,立起一道隔音屏障,隔绝声音不被她听到。
明颂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石块上,看他们的嘴一开一合,说些什么。
大多数时候,她都是被忽略在角落的人,极少说话,安安静静听着,时间一长,倒也能从别人的口型上看出说的话。
玄黑色的信件被契河打开,只一眼,他便不禁皱起眉头,想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旁的手下也探过头去看,契河便顺手将信递给了他。
这人粗略扫过一眼后,骂骂咧咧起来:“那该死的白玄居然拿着神器去截另一队的人马,还杀了我们足足五个弟兄——孤罗大人发来求援,要我们速去援救。大人,那这青阳帝女我们该如何处置?”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下意识瞥了眼装作什么也听不到、满眼茫然的明颂。
“什么?他们仙界这群伪君子居然下死手?该死的!我们都只是打晕了那些弟子,还手下留情了!”又有一个手下,年纪轻轻,脸上藏不住什么事,顿时慌了神,“我们要怎么办?玄冥帝君没逼出来就算了,这青阳帝君也不现身?该不会我们绑了个假的吧?”
有人附和:“都说青阳帝女不为帝君所喜,看来传闻无误。”
“他们先动的手,我们也别留情了,干脆将这青阳帝女扔下结界,让她自生自灭……说不准青阳老头救女心切,会开封印?”
“都别吵了,听大人的安排吧。”
契河闻言,深思熟虑许久,而后他走去将被捆仙绳锁起来的明颂解绑,单手将人提溜起来,抽出把刀。
他沉着脸,语气不算客气地威胁道:“给你父君传个消息,让他说出玄冥帝君的下落。否则,我立刻杀了你。”
别说青阳了,就是天君也不知道师尊的闭关之地究竟在什么地方吧——这事应该只有师兄白玄知道。
而且这人是不是头一回绑人?这威胁的手法也太拙劣了。
“……”
明颂感到一阵无可奈何,眨眼看了看抵在脖子上的长刀,而后她的视线落到眼前人的身上,收了无所谓的神情,转而摆出弱者的姿态。
她态度诚恳,软着嗓音,哭哭啼啼:“呜呜,别杀我——我父君最是厌恶我,他不会搭理我的,你与其拿我去威胁他,不如上昆仑山捉来明渊,他比我重要多了。”
明渊,青阳帝子,她的兄长。
契河听完,当真开始思考此事的可行性,拿她当诱饵,抓住明渊也不是不可能。
但下一刻,明颂拿袖子摸干假眼泪。
她微微睁大眼,眼底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竟然出声嘲讽,丝毫没有自己身为囚犯的意思,气势汹汹地挑衅:“哦,我明白了。其实是你们压根打不赢明渊吧?玄阙的残兵败将,也只敢对我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神女下手,不过一群苟延残喘的虫豸,好可怜啊。”
“你!”契河脸色一沉,半白半红,梗着一口气,他拿着刀的手用力一分,眼看着她脖颈划出一道鲜明的血痕。
那鲜明的赤色唤醒他的冷静,契河深吸一口气,撤了手上的刀。
他闭了闭眼,情绪已然和缓,眼神平静:“我不和帝女一般计较,毕竟帝女的刁蛮三界皆知。”
谁刁蛮了?明颂沉默地翻了个白眼。
契河接着道:“你想激怒我?不必白费口舌。你这身纯净的神仙血肉,受不了魔气,稍稍一道口子都能让你难受半月有余——既然寻不到破解封印的法子,便将帝女留给我们的尊上好生享用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说完,他就把明颂丢下,晾在一旁。
明颂摔在地上,空出的那只手摸了下颈上的伤口,她轻“嘶”一声,还是有些痛的。
除了这道伤,捆仙绳也被解了,也就是说她此时此刻是自由身。
但她跑得了么?
看着围着一群的魔族,她暗自掐灭了这个念头,来的时候都没跑,这荒山野岭、没一个援手,她跑什么跑?
契河走去崖边,开口问手下:“还是无法看清楚底下的情况吗?”
手下斟酌了下说辞,恭敬道:“大人,这万魔阵专门克制魔族,在无法破阵之前,怕是只有神族才能自由出入。”
“神族……我们手上不就有一位血统纯正的神女吗?还流着的是青阳氏与玄九氏的血。”契河微抬起头,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明颂,“左右没什么用,放回去倒是浪费我们这么大的功夫特意将你捉来。既然白玄出手杀伤我族子弟,这命就由帝女来赔吧?”
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冷声:“丢下去——以后是死是活,就看帝女的运气了。”
得了命令,手下对视一眼,两人一左一右将明颂押了起来。
明颂如临大敌,戒备地往后退了退,遥遥望了眼那深不见底的渊底,皱起的眉头越发紧。
她咽了咽口唾沫,强装镇定地看着契河,虚张声势道:“是嘛,你听过摔死的神族么?不尽快杀了我以绝后患,小心我转头回来报复你们!”
“直接对帝女动手,凭我如今的修为是会遭天谴的,这一点我就算孤陋寡闻也清楚一二,帝女何必激我?”契河笑了笑,不为所动,甚至半开玩笑地回她,“帝女若是侥幸活下来,契河会在玄阙魔宫静候帝女大驾,绝不怠慢——动手!”
“不,等等——”
明颂试图挣扎一下,她不想做第一个被摔死的神女,那太掉面子了,还会被刻在神史里,由后人反复提及:“你先等等,要不我试着给青阳他发个飞信?说不准,他会来?实在不行,我把明渊骗来……啊喂!别拽我!我怕高啊!!!”
她说得口干舌燥,却毫无作用,已被押到悬崖边缘。
明颂自知此劫难逃,心一横,自暴自弃大喊:“契河,你这是计谋不成,恼羞成怒!我要诅咒你!”
“你敢把我丢下去,我师尊玄冥帝君不会放过你——们——的啊——啊啊啊啊!”
在自己的尖叫声之中,明颂只感身上一轻,不受控制地往下坠去。
法力被这什么万魔阵压制锁住,她毫无反手之力,只能任由自己坠下,等待摔得粉身碎骨,或葬身魔物之腹的悲催下场。
好在这种没什么着落的下坠很快便停了下来,没让她五窍出血,头晕眼花。
明颂反应过来,自己似乎是跌在柔软一团云上。
那云托着她,将她稳稳当当放在地上。
她还是有点晕的,晃了晃脑袋清醒一下,再抬眼便见一个模样可爱、长着三只角的黑色大猫猫凑近来,没敢蹭她,只是深嗅了几口她身上的气味,便抬头看向不远处,发出小猫的叫声,软绵绵的,跟它的个头不是很相匹。
她不明所以,一边撑着地爬起来,一边顺着它的目光看过去。
那里站着一位长得人模人样、身着玄色长袍的年轻男子,瞧着身份不同寻常。
男子察觉到她的视线,偏头看过来,目光落在她脖颈上的血痕,又扫过她手腕斑驳的伤疤,声音轻缓带着些犹豫:“……你过得不好?”
这人模样瞧着清冷淡漠,但声音却柔情似水,丝丝缕缕地缠过来,低沉而魅惑。在叩天渊里,不是鬼就是魔吧——
她更觉困惑,自己不认识这么一号人啊。
明颂不解问:“你是谁?”
似乎没想到听到这样的问话,他愣了一下,旋即笑起来,温言道:“初次见面,我的名字是‘薛聿’。”
“薛聿——你就是魔尊薛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