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禺,天虞山脉。
孤峰林立,悬崖峭壁险绝,白瀑飞泄三千丈,细碎水花溅起,水声潺潺。
乱石堆砌,只一棵遒劲有力的老松伸长脖子,日夜受从水面跳起的水珠洗礼。
明颂坐在水瀑前的一方石椅上。
桌上摆着精致的茶具,茶香四溢,沸水刚刚冲过茶叶,能看见茶梗还在水中翻旋个不停。
她撑着下巴,眯起眼。
那只傻猫正低头趴在岸边,拿舌头有一下没一下舔着水解渴,至于它那个行为怪异的主人——
居然拿自己不知刻了多少符文咒印的名贵法衣当兜果子的布袋,往山中摘了好些野果,头发也沾了细碎的草屑,兜着那些果子温柔笑着走回来。
两人视线交错,对望一瞬,明颂蹙眉移开目光。
他们不是来游山玩水的吧?
叩天渊那日,薛聿闲庭信步般撕了封印,带着猫和她大摇大摆走出来,随后转手又将封印缝好,一个人也没惊动。
毕竟是能跟天帝叫板,在数十位神将的围剿下也不输半分的大魔头,他有这个实力,明颂不觉得意外。
可他既然不受封印所制,居然还能安分守己在那底下呆了一百多年?
她想不明白。
让她更想不明白的是,薛聿没立刻回到他的老巢玄阙,而是长途跋涉,走走停停,跟赏景似的,来到这有山神驻守的天虞山。
飞瀑流泉,清茶香果——听来惬意,但他是逃犯吧?而她,是被他手下抓来献给他的点心吧?好怪异的相处。
明颂越发坚信薛聿脑子有病。
她这个正常人,自然想不通他的行为动机。
想不通,便不需要为难自己,很多事情都没什么缘由,正如他们对自己……想这么多作甚?
薛聿从容不迫在她一旁撩袍坐下,明颂猜不出来他的意图,下意识看向他。
他笑着问:“等久了?”
“你离开这么久,就去摘了这些看上去味道一般般的果子?”明颂挑起长眉,懒得跟他客气。
他手下不是说她刁蛮?就让他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刁蛮任性、狂妄不羁!
等到受不了,露出真面目,她便能觉得自在。
她不会再对任何人抱有期待。
“说不定味道不错呢?”他也不生气,维持那温文尔雅的姿态。
鲜果已然洗净,挨个堆在托盘里。
薛聿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拿起洗过的鲜果,另一只手熟练地转了转匕首,停住,刀尖一顿,落在果皮上,齐刷刷几下,便雕了个猫脸出来。
明颂看了眼那镶嵌宝石的匕首,华丽精致得过头,但用来大材小用正合她的心意。
她半是讥讽笑道:“没想到堂堂魔尊,也会这伺候人的活?”
“勉强当这话算恭维了。”薛聿淡淡一笑,并不放在心上,他递过来一块小猫形状的果肉,明显是拿重明当参照,“尝一口?”
明颂微怔,怎么说呢,薛聿怕是她见过的人里最会伪装的。
吃就吃!
她拨开垂在脸侧的碎发,倾身过去,微微张口,眼神不甘示弱,用力地咬下半块,嚼得咔嚓咔嚓脆响。
一旁的重明见被吃掉半个身子的小猫状果肉,吓得抖了抖,委屈巴巴往她裙摆上趴,将自己又缩小一圈。
“不错,但还差点气候,若是拿甘澧露浸泡几个时辰,这口感还要更上一,唔……”明颂正挑剔着,被又塞到嘴边的果肉堵住了嘴,她不得不张口咬住,细嚼慢咽,吃完后才蹙眉抗议,“我没说我要吃第二口。”
“此地没有天生天长的澧泉,暂时也酿不了甘澧露,等往后路过昆仑,去肩吾那里借一些。”薛聿仿佛在说什么家常便饭。
他手上动作不停,又递过来一块。
吃人嘴短,明颂没再多言,有人伺候她为何不吃?
等她实在吃不下,薛聿也适时停下,他转而朝重明招招手,那只傻猫“喵呜”一声,殷勤地滚了过去。
于是,他又开始喂它。
除去少了雕花样的步骤,不论是他姿态上的随意,还是神情上的淡然,近乎完全一样。
明颂瞄一眼那只笑呵呵的傻猫,悟了,原来这家伙把她当猫来逗,真是岂有此理!
她扬起笑,凉凉道:“魔尊大人是不是觉得这猫太蠢,不好打发时间,把我当成新欢来接着折腾你那莫名其妙的精力?”
“新欢?那谁算旧爱?”薛聿手上动作一停,反而笑吟吟问她。
“啊?”这个是重点?
他慢慢道:“没把你当猫来养,重明也不是猫。”
明颂沉着一张脸:“那你意欲何为?”
他表情无辜极了:“说过一遍吧?我没骗你。”
“你以为我会信你的把戏?”
“不必信,神女若觉我冒犯,大可离开。”
“真的?”
“天虞山山神与青阳氏有故,你若求援,山神必不会视若无睹。”
“……”明颂嗤一声,“你还真懂我,当真不是我们曾经认识?”
薛聿说得模棱两可:“可能吧。”
“那还真是我三生不幸——”
明颂冷哼一声,决定转移自己的注意力,看山看水,枕着胳膊拿茶匙拨弄茶盏里飘着的茶梗,就是不再看他。
长得好看的人需要少看,毕竟谁也不知要被迫和这家伙眼对眼待上多久。若是相看两厌,腻了,遭罪的可就是她的好心情。
而且他似乎生了双风流多情的眼,每每看过来,都带着令人心颤的柔情。
好会装的一只披着猫皮的狐狸,非要用软糯无邪的表面来掩饰那狡诈阴险的内心,她可不会上当。
过了一会儿,重明吃饱喝足,被果子撑得肚皮圆滚,懒洋洋转了个身,摊开四肢,满意地卷起他的袍摆呼呼大睡起来。
他这个魔尊,似乎太过平易近人了。
不像魔,也与仙神不同,反倒像人,人情味十足。
明颂猛然意识到哪怕视线没落在那令人作呕的脸上,心里想着的,揣摩着的还是他……
她蹙起眉,连带开口时的语气都暗含淡淡的不悦:“你来这儿,总不可能只是为了看山看水、吃些野果吧?”
“确有要事。”薛聿也不隐瞒,捏诀整理干净,净了手,复又取出一方帕子细细擦拭。
“看来不是急事?”
“时候未至,须等到十五月圆。”
“十五啊……”
明颂默默算了算,今日廿七,还有半个多月?天虞山密林丛生,山神又是个喜清静的孤僻个性,小仙小妖也不会往这儿来。可她再怎么落魄,也是绝不会风餐露宿的。
她有身为神族的骄傲!
她扬起下巴,目光不善地问:“你打算去抢祝苍的府邸?”
祝苍便是天虞山神的名号。
是或不是,她都有理由发难,惹他生气简直不要太容易。
“行踪尚未暴露,倒不至于给自己多添麻烦。”
明颂义正辞严:“我先说好,想让我陪你住野外,以天为被地为席,那还不如你立刻马上给我一个体面的死法。”
薛聿见她模样,忍不住笑笑:“当然不会让神女跟着我继续风餐露宿。”
“那你……”抢小妖的洞府那不是更无耻吗?
“应该差不多了,重明,我们走——”他扯了扯衣袍,那只身形缩小的傻猫不受控制地滚来滚去,被他摇醒。
薛聿走在前头领路,明颂犹豫一下,重明便又变回原本的身形,自觉落在她身后,仿佛有一种她不迈步,它也跟着不动的架势。
明颂无奈地瞟了它一眼,暗叹一句好呆的猫,便抬脚跟上。
这可不是她不想跑——
识时务者为俊杰!就让她看看,薛聿打算从哪里凭空造一个府邸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