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病,让纪春山之前恢复的成果几乎归零。他之前已经可以撑着拐杖,拖着腿走几步,现在站都有点困难。
我成日忧心,怕他又情绪消沉,放弃复健。
这日周末,冬日大雪终于酣畅,鹅毛一般的雪花纷飞。我最喜欢雪天,从小就喜欢。我记得小学时,妈妈带着我,在无人的清晨公园堆雪人。她会画下我欢笑的样子。那时候我们过得有些清苦,当时继父因为不得志,终于郁郁寡欢,用酒精麻痹自己。家里总是充满说不清的酒味,加上逼仄的空间,让人喘不上气。而他酒后的举动,酒气喷在我耳边,更加让我恐惧难堪,软弱如我,我不敢告诉母亲,只得自己逃离。好几次是雪天,我从酒气和令人不适的肢体接触中逃离,在室外大口呼吸冷冽的空气,躺在雪地里。以至于后来我迷恋洁净的雪天,寒冷干燥又旷远。
可是我知道,纪春山不喜欢雪天。
因为他从前腿脚就有些不便,曾经在雪天摔倒过几次,所以每到雪天总是愤愤,让佣人一遍遍打扫他会经过路。我还记得我还在高中时,有次回来他在客厅沙发坐着,脚腕肿的老高,医生在帮他做处理,他龇牙咧嘴一副很痛苦的样子。见我进来,大声抱怨雪天,说是他左腿不吃劲,脚步不稳,在台阶处扭伤了脚踝。如今他身体更加不便,却反而很少听到他抱怨了。他有时连坐着都觉得吃力,却笑着和我们说没事,让人帮他坐正一些。
雪天周末,我起的有点迟。我给纪春山的司机打电话,可他说他早就到了楼下,怕影响我睡眠,才没给我电话。
我匆忙穿好衣服,跑下楼。咦,黑色的轿车,这台车很久没有用过。他用的更多的是改装过的商务车。
我打开车门。
纪春山坐在后排,笑着说:“睡好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会来?今天这样差的天气,等很久?”
“也没有很久,个把小时吧。”
他悠悠说。
我更加难为情。
“怎么是这台车?轮椅呢?”
“在后备箱,轻便轮椅。”
搞不懂明明电动更方便,他的商务车可以直接驾驶轮椅上去,然后拉住轮椅。又安全又方便。搞不懂艺术家的心血来潮。
车子并没有去向纪家。
“不回家吗?”
“喂,我闷在家很久了。厌倦的很。”
“那我们去哪里?”
“去山里看雪。你要帮我推轮椅。”
我开心看着他:“好啊!”
他哈哈笑着。右手无力从腿上滑落。我这看到另一边的左臂好像也没有动过,细看才发现是被黑色绑带固定在身前。吓得我心里一凉。
“你……”
“别紧张,我前天锻炼摔了,左边肩胛骨和手臂在撑地的时候扭伤了。”
难怪他不用电动轮椅。我心里更加不好受。
“护工也不看着吗!”我心疼埋怨。
“我这种情况,摔倒是常事,人家偶然有疏忽也正常。你往正面的方向想嘛,我又站起来了,只是没站稳而已。”
“疼吗?”
他斜眼看我,像个大男孩:“肯定疼啊,疼好几天了。”
“那你大雪天出来干什么?在家好好休息啊。”
我真是有气又急。
一旁的男人一副悠哉的样子:“我又没什么正事,也不用上班,天天都在休息,还要怎么休?”
他看我较真又心疼,笑着说:“好了好了,柠柠,难得是你喜欢的大雪天,你就当陪我赏雪如何?”
驱车一个多小时。来到市郊的山脚下的湖边。
苍茫雪天,眼前的山、路、农田一片洁白,在飞扬的雪花纷纷而落,目及之处尽是纯洁与肃穆。
司机半抱着他坐上轮椅,他手不方便,我便慢慢推着他。
我们在湖边空地停驻。雪花落在他的黑色的衣服上,头发上,雪地里他皮肤更显得白,鼻尖和耳廓微红。我忽然觉得这样的纪春山可爱的要命。
我呆呆看着他,笑起来。
他问我笑什么。
我捧住他的下颌俯身吻他。
他一开始被我惊到,仰着头,后来激烈回应我。这寒凉的雪天,他的鼻息很烫。
我捧着他的脸,看着他呼吸不平的样子,抿嘴笑。
纪春山眼神温柔,看得我几乎融化。
“学坏了。搞忽然袭击。”
我嘿嘿一笑。这山野间,茫茫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和他。我也大胆起来。
我帮他整理围巾。
他眼睛看着的动作,悠悠说:“委屈你了。”
“什么?”
“我身体残疾。”
“不委屈。”
“我争取变好些。”
“那是肯定的,你要加油。不过也不用太心急。”我担心他之后又摔倒受伤。
“我好点了,我带你出去玩。”
“我要上班。”
“……”纪春山停了一下,仿佛忍了忍什么,说:“那我等你的假期。”
我们笑着聊着,在大雪中看着静静的湖水。靠近岸边的部分已经结冰,湖心还没有冻住。
纪春山笑说:“我们此刻像不像《湖心亭看雪》,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我说:“千年的雪与今日也别无二致,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同张岱看的是同样的雪。”
他哈哈一笑。
“张岱可没有我幸福。我有佳人在侧”
纪春山的松弛从容,我从来没有过。我还是担心地时刻关注他的身体,怕他受凉。
“冷不冷?要不要回去?”
“柠柠……不要煞风景好不好?”
“我怕你又着凉生病。”
纪春山抬头看着我,半晌,笑笑:“怕来怕去,还怎么享受生活。生病、摔倒、低落,都会发生,不能因为它们还没有发生,我们就因为预设的困难,而影响当下,不是吗?”
他语气平静,几乎没有波澜。我却被他寥寥几句话而感动。他曾经因为自己残疾而一蹶不振,然后慢慢走出来,坦然接受现实,如今反而在安慰我。
“好。那今日,就不急不慌,静看雪中的山景湖光”
我从他身后弯腰环抱住他。
他手臂动不了,只能侧头用脸颊蹭蹭我的脸。
我还是心疼的紧。
他仿佛能感应我在想什么。
“左手快好了。今天这样固定也是医生建议,这样好的更快些。最近几天稍微麻烦一点罢了。”
“嗯。”
“我的护工工资很高知道吧。”
“知道啊。”
“刚好最近给他们加大一些工作量,免得他们工作不饱和。”他谐谑说着。
我知道他的护工均是训练有素且有康复医师资质的。月薪怕是我工资的两三倍不止。后来他虽然恢复很多,也一直请他们照顾,他自己能做的事,一般不会依靠护工,所以他状态好的时候,护工的确没什么工作。
纪春山看着我笑说:“我就剩一只手臂是好用的,现在也动不了。确实……有点惨。最惨的是,如此盛景,我想抱身边美丽的姑娘,这都不行。”
我嗔怪打他。
他坐在轮椅上动不了,还这样打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