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冬日似乎不算长,过完春节,气温回升得很快。
我在纪家住了几天,而后回到我的小公寓,做了卫生,买了些新的花草。
纪春山非要让他的佣人来帮我整理,我拒绝了。他似乎有些不高兴。我回来公寓之前,陪他在他的起居室吃了午餐,看得出他一直有情绪。
“不高兴?”
我问。
“嗯。”
“因为什么?”
我帮他盛了一碗龙骨汤,笑问。
“柠柠,做卫生那些琐事,我都帮你安排好了。明明家里佣人可以搞定的事,这样省出你的时间,你晚些回去不好吗?”
他语气里有不悦,有无奈。
“你从没有自己打扫过卫生吧。”
“没有。”
“所以你没有感受过,自己通过劳动让家里一点一点干净整洁的感觉,那是一种很充实的幸福。”
“是,我是没有体会过,可我只是想和你多待一阵子。”
他坐在轮椅上,语调升高。
“哥哥,我不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我自小家里就没有佣人。从小我都是和母亲一起整理打扫,这是生活一部分。”
我忽然不知哪里来的执拗,也有些恼怒于他竟不能理解这样稀松平常的事。
“柠柠,这个怎么出生没有关系,我只是提出一种更高效的选择。你能不能不要那么油盐不进?”
“油盐不进?”
“难道不是?我说错了吗?”
我低头不再说话。说实话,这或许是我和纪春山兄妹本质的区别,他们无法理解普通家庭的快乐,他们没有任何忧虑。而我,唯有自己的劳动,才能带来踏实感。就如同我在纪家的这些年,我都无法心安理得享受这一切,我有时间就去帮厨房做点糕点,也会帮园丁叔叔做事。仿佛唯有做些什么,我才能获得一些平静。
“我吃好了,先回去了。”
我不善于表达,更不善于争执,所以平静结束对话,背起背包离开。
“柠柠!……”纪春山怒气升起。
我离开了纪家。
回到我的小公寓,我躺在沙发上休息了半小时。这可能是我和纪春山在一起后,第一次发生不愉快。我再一次厌弃自己拧巴又敏感的性格。我究竟在执拗什么,我也不知道。或许是经历太多的动荡和寄人篱下,我病态追求自己能掌控的生活,包括生活中的琐事。
我起身整理公寓,拖地,擦洗,可不知怎么的,我内心的一处仍为我今日转身离开而惴惴不安。
我这样不讨人喜欢的性格。恐怕,他也会烦吧。
我鬼使神差翻找手机,心里有一点点希望或许……或许他发了信息给我呢?
点亮屏幕。
除了两条超市促销的消息,并没有别的信息。
我坐在沙发上,心烦意乱,公寓也没有整理完。我胡乱绾了个发髻,裹上长到脚踝的大衣,去了超市。我需要补充一些食材和清洁用品。
这个公寓离泽成蛮近,位置不错,生活配套很齐全。我去超市走路十分钟就到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原本心情欠佳,我忽然觉得满目玲琅的商品让我有些头晕,我草草买了些水果和蔬菜,又买了一瓶洗洁精和一把新的扫把。我在超市门口的咖啡馆点了一杯热拿铁。
醇香的咖啡味仿佛驱散了一些寒冷,这个街区大部分人应该都回到家乡过年并未返回,所以显得有些冷清。
“简柠!”
我回头,是陈思齐。
“思齐你怎么在?”
“我过年没回老家,接了个小小的私活,赚点外快”他顿了一下笑笑:“你可别告发我。”
“怎么会。”
我当然理解他。他很勤恳,家境并不好,舍弃过年的时间也无非是想多赚些钱补贴家里而已。
“我刚还在想会不会遇到你。然后真的遇到了。”
“嗯,我买些日用品。”
“哇,这么多,很沉吧?”
“不沉。”
他拎起袋子:“这还不沉?!等下我送你回去,反正没几步路。”
“不用不用。我很快就到了。”
“你就别和我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我说不过他,由他提起我买的杂物送我回家。
“简柠,你一点都不像那些大小姐。”
陈思齐边走边说。
“我本来就不是。”
“你的身份,完全可以娇气一些的。”
“哈,没什么好娇气的,从小也吃过不少苦。”
之前我们几个相熟的同事聚餐,我们都有提到童年和成长,他大致也知道我的经历。
“我蛮佩服你,什么事都自己来。我要是有你的关系,我早就要求他们给我升职加薪了哈哈。”
他笑起来。
“一步一步来吧。我也本就在学习阶段。”
“喏,你住这里吧?”
“嗯?”
“那我就送你到这里,你上楼慢些。”
陈思齐分寸很好,送我到楼下,把购物袋交还给我。
我接过,道谢。同他道别。
自己整理了一下袋子,进了电梯。郁郁的心情并未好转,我想回去把剩下要整理的东西整理了,今晚早些睡觉。
叮。
电梯到了。
门打开后,我走出去,并不宽敞的公用过道里,男人坐在轮椅上,抬头看到我。
“柠柠。你终于回来了。好冷。”
他笑盈盈看着我。
我错愕。竟是纪春山。
他穿着黑色的夹克,围着深灰色的围巾,抿嘴笑着。
这楼道没有暖风。阴冷的很。
我如鲠在喉。
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赶忙上前。
“哥哥!你来了多久了?”
“唔……半小时?你去哪了?我快冻死在这里了。”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早前的不悦。像个大男孩般抬头看着我。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委屈和内疚,鼻子一酸。
我打开门,推着轮椅进入。又赶紧拿了东西进来,打开所有的暖风。
“你怎么会来?”
“来和你一起做卫生。两个人做,应该会快些吧。嗯……虽然我只有左手好用……”
他眉目坦然而温暖,眼眸亮晶晶的。
我忽然眼眶一热,情绪再也无处遁形,蹲跪在他膝前不住流眼泪。
他缓缓帮我擦眼泪,轻声嗔怪:“小脸冻得冰凉,再一哭,护肤品可就白用了啊。好了好了,哭什么,不许哭了。”
我抬头,抱歉看着他。
“对不起”我说。
纪春山一怔,半晌,笑了:“该道歉的是我。是我欠缺考虑,惹你不高兴。”
他说完,我更加委屈歉疚。明明是我的敏感和奇怪的自尊心作祟,可是他却温和说是他欠考虑了。
我牵住他的手,才发现两只手可怕的冰冷。他的身体因为瘫痪的缘故,原本末梢循环就很不好,又在寒冷的过道里坐了这么久。我起身抹去眼泪,帮他倒了温热的水,让他握着,我也扶着他不会动的右手覆在水杯上。
他笑嘻嘻看着我做着一切,倒是一副悠然的样子。
“其实是很小的事,让佣人来做也没什么大不了,是我太敏感太执拗了。”
“柠柠,不要因为这种小事感到抱歉。”
“我……我以为你该讨厌我了。我这样的性格。我以为你不想理会我了。”
他笑着抬手摸摸我的脸:“我当时确实有些气,因为很快假期结束了,你又要上班,没有时间陪我这个散人。”他顿了顿,清清嗓子:“咳咳,不过,下次你生气,可不可以就在原地和我吵和我闹,不要转身就走。”
我什么都说不出,静静抱住他。我是如此没有安全感的人,会因为小事患得患失。可纪春山仿佛毫不在意,笑着拍着我的背。
“我确实没有体会过,自己打扫家中的快乐。我这不就来了嘛,我们一起做?”
他声音像是在哄小孩。
我全部的不安惶恐,仿佛都在他的声音中消散了。
“好”,我笑着应答:“不过你要先把热水喝完,暖和过来才行。”
他单手拉开夹克的拉链,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仿佛并不把自己的残障放在眼里:“说吧,我做什么?”
“嗯……这有一袋水果,你把它们拿出来放在果篮里吧。”
“好。”
我开始整理买回来清洁工具,拖地扫地。
他在轮椅上前倾着身体,左手一个一个把水果放进果篮,一丝不苟。而后把空袋子递给我。
“还有呢?做完了。”
“等下和我一起换掉床品。”
“嗯,好。”
换床单被套时他帮不上什么忙就积极接过换下来的东西,放在自己腿上,一趟一趟运到洗衣机里。
说实话,纪春山帮不上什么忙,他的轮椅在这小公寓里甚至有些碍事。
忙了一个多小时,小小公寓一尘不染。
纪春山笑着说:“你说得对,这个过程确实让人充实幸福。”
“那我和王管家说一声,以后写的房间你自己打扫。”
他笑着瞪我:“哼,你去说,我倒要看他们敢不敢让我拿抹布”。公子哥派头又上来了。
“你要不要躺一下?”
“那最好,但你刚换的床品……”
“不要紧,你都不怎么出门,衣服干净的很。”
他一再坚持,我开始帮他脱下了外套。
轮椅停在床边,我抱扶着他站起来,他左手撑着我的肩膀。
“站稳了吗?”
“嗯,应该可以。”
我慢慢松开,改为扶着他的手臂。
“能走吗?”
“能。但是你别松手。”他明显有些紧张。他恢复的有些慢,年初病了一场后,就没有站起来过。站立训练也是依赖器械和护工。
“我扶着你呢。”
只见他迟滞的左腿缓慢往前一步,然后倾斜身体,仿佛用整个身体力量提跨,拖着右腿跟上。我扶着他慢慢转身坐下,然后躺下。把他绵软如面条一般的右臂放在他身侧。
他气息不平。
“我会抓紧锻炼的。让你省力些。”
“已经很棒了。你右腿没有穿支架,今天这样都走了一步,很棒。”
我按摩着他的右腿。
“所以,不可以转身走掉了,好吗?你看我走一步都这么狼狈,要怎么追上闹脾气的小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