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春山住院治疗期间,溜出来过好几次,不是在我的小公寓找我,要么就是说要带我去吃什么老字号的点心。我说了很多次,让他配合治疗,不要这么任性。他每次都是吊儿郎当笑笑,数落我忙于工作,没有时间陪他,所以他才只要能溜出来,就来找我。所以,后来我下了班就去医院。由于我下班去到医院,就到晚上七八点了,他所有的治疗都做完了,多数都是躺着床上休息。
这日我提早下班,带着我自己做的小蛋糕。他的病房在vvip区域,整层楼很安静,我刚下电梯就听到他房间里的护士们的笑声。
“纪先生,你房间的花都好漂亮啊!”
“是啊是啊,和那些花店的常规款不同呢!”
“你们喜欢就拿走啊。每天都送来一堆花,好像花多我就能快点好似的。”纪春山和她们笑谈。
我能想到纪春山幽默的语气和漫不经心的表情。
女孩子们雀跃。欢呼着挑选花束。
我推门进去,她们向我点头问好。
“柠柠,今天这么早?”
纪春山让护工撑着自己靠坐起来一些,伸出左手。
我握住他的手:“今天工作做完了,我向主管请了假。”
“搞不懂你干嘛非要工作。那么辛苦,赚钱的事交给我不就行了。”
我低头,帮他把病号服的扣子系好。这个话题他总是说,时常埋怨我太看重工作,成天没有时间陪他。
小护士们一片羡慕的声音。
“哇……这么好。”
我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也有一点点不悦。虽然我知道纪春山是好意,可是这样的情境,总是他每次提起,我都有些无力。
我回头看他,其实他脸色不算好,苍白,看起来稍微有些浮肿。但他因为我的到来笑盈盈的,像个小孩子一样。我拿他没办法。
“哥哥,今天感觉怎么样?”
“今天不怎么样。你来了,就好多了。”
我瞪他,没个正型。
可后来护工才悄悄和我说,他今天的治疗很痛苦,他瘫痪的肢体要接受电击,加上新增的激素治疗,他一整天吃什么吐什么,喝一口水都会尽数呕吐出来,折腾了一天到了黄昏这才缓过来一些。
可他整晚都笑盈盈,和小护士们逗乐开玩笑,和我笑闹。还说他饿了,扬言要把我带的小蛋糕都干掉。除了他没有血色的唇,我竟看不出他复活了这样难熬的一天。
他靠在枕头上,因为躺得时间长,起来后头发有点蓬乱,却更显得他有些平易近人的可爱。我打趣说:“你这样子倒是有几分可爱。”
他佯装生气瞪我。
“几分?才几分吗?”
我们都被他表情逗得哈哈大笑,他也笑了起来。纪春山的眼睛干净明亮,在舒朗英俊的脸上熠熠发光,全盘不像是这个年纪的男人,此刻更像是无忧的少年,干净又澄澈。
后来护士护工都退出去。房间里只剩我和他,我帮他整理头发。
“你这次治疗要多久?”
“唔……不知道,新疗法,某种程度上说我是小白鼠。”
我被他说的有点担心:“那,有效果吗?”
“有一点,我右手有些进步,你看。”他蹙起眉头,仿佛用尽力气,他放在腿上的右手微微抬起了两三公分,很快又无力垂下。
我惊喜看着他。毕竟从我回国,看到他病情严重自暴自弃的样子心脏仿佛无形的手拧得生疼,被如今看到原本丝毫不能动的右手有些自主运动已经是意料外的好结果。
我笑着握住那只微微颤抖的手。“好厉害,刚才抬起那么高。”
“你尽会安慰我。哪里有多高,我用尽全力,这只废手也就只是动了动而已。”纪春山幽幽笑着:“不过柠柠每次要顾及我的情绪捡好听的说,我很受用。”他眨眨眼睛,清俊的脸上笑容温和,也带着一些故意逗我的促狭。
我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又气他没个正形,在他肩上嗔怪着拍了一巴掌。
他左手捉住我的手腕,一把把我拉到他胸前拥住。
“说起来好笑。你把我变成了个小孩子,一天当中总是心里切切,焦急盼着你下班来看我。”
纪春山语气很轻,我趴在他胸膛上都没有感受到说话时的胸腔震动。他就这么轻飘飘,淡淡然,说了一句。却捏碎我心里的酸涩果实,让我握着他无力的右手,鼻尖发酸。
“抱歉。”
我声音闷闷。
他的手捏捏我的脸颊:“柠柠,不要总是道歉。我说过的。”
“嗯。”
“你什么时候来,我都会等着。只是有时候我会私心希望你不要那么忙。”
“嗯。”
我不知说什么。心里被他说得熨帖,只得伸手抱紧他。“哥哥,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我一直喜欢你。从见第一面的时候。小丫头又一双湿漉漉的大眼睛,像一只怯生生的小猫。”
“我只说,那种不一样的喜欢。”
“嗯……让我想想。”他陷入沉思良久。“也没有具体的时间节点。情不知所起。”最后一句是他笑着说的,颇有些自嘲的意思。
“我记得有次下雪,我的腿不好,下了车在院子走的很慢,走得费劲。你当时大学放寒假,从窗户中看到我快要滑倒,急匆匆喊让我别动,然后一路跑着出来扶我。当时你衣服都没加,穿着一件单的家居服,就冲过来稳稳扶住我。”
“我不想看你不便。”
“真希望能我的身体能回到那时候,哪怕腿脚有些不便,好歹也能正常生活。”
“现在也很好。”我说。
“嗯,现在也很好。”他闭着眼睛,慢慢抚摸我的头发。“你今天比昨天早到了一小时三十五分钟。”
“嗯,今天工作结束早,我就请假早点下班了。”
“柠柠,我说真的,你要不要认真考虑一下我说的,泽成的工作,算了。太辛苦了,没必要。”
“不算辛苦。现在的年轻人竞争激烈,泽成薪水丰厚,我能在这里工作已经很好了。”
“泽成只是纪家的一家小企业。”
“我知道,在纪家版图里,它算不上什么角色。但我也仍旧感激纪伯伯给我这个机会,我需要这份工作。”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总把感激挂嘴上。这个机会……对纪家来说……”
纪春山叹了口气,咽下了没说完的话。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这个机会对纪家来说,什么都不是,不过是举手之劳。忽然心口有些堵:“你每次这样说,我都不知怎么办才好。因为我妈妈,我到了纪家,得到了很多爱,也得到很多支持。我妈妈去了,从血缘上说,我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你们仍旧供我读书,送我留学,纪伯伯也给我安排了工作。不管你们怎么认为这些事对你们都是小事而已,可我终究无以为报,你却让我不要把感激挂在嘴上。坦白说,以你们对我的好,纪伯伯让我做什么都行的。”纪春山向来是云端的翩翩公子,他肆意潇洒,无法感同身受我的感受。
我说完这些话,抬头看他。他眼睛里不知何时已经有了愠色,不动声色的怒意,在他的脸上升起。如同冷雾,霎时间遮蔽了方才的和煦。
他定定看着我的眼睛。神情有怒意,有怜悯,有自嘲,有道不明的颓唐。
我看不懂他。也看不懂他为什么生气。
他没有说话。只是定定看着我。
我有些心慌,低下头去,我从来都是有些怕他生气的。
良久。
他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半晌说出一句。
“柠柠,我要拿你怎么办。”
我当时不知他何意,不解看着他。他笑笑,左手把不能动的右手捞在身前,然后说:“以后不聊这些,你能来陪我,我很高兴的。你扶我坐起来一些吧,我有些难受。”
我一听连忙扶着他的背帮他坐起来。这才发现他脸色很不好,面色苍白,额前有虚汗。
“怎么回事?”
“我有点恶心,恐怕等下要吐,你叫护工过来。”
“不用,我帮你就好。”我找到小桶放在床边。
纪春山没有坚持。或者说他也无力坚持。很快的,他捂着嘴,匆忙说了一声抱歉,俯身剧烈呕吐起来。
晚上一共吃了两个小蛋糕,这一通剧烈的呕吐,一声一声听得我心都揪起来。他吃的很少,此刻恐怕腹内空空更是难受。
末了我替他擦嘴清理,扶他靠回枕头。
纪春山虚脱地闭上眼睛,苍白着脸,挑着唇角,有气无力慢吞吞玩笑道:“你看你,把我说吐了。”
他就是这样的性子,漫不经心的,好像经常让人有种吊儿郎当什么都不在乎的感觉,但也经常让人感受到他嬉笑打趣后的真挚与坦荡。
我看着他虚弱成这样还拿我开涮,气不打一处来。
“你今天吃的都吐了。你怎么不早和我说。这样的情况吃什么蛋糕啊,喝些养胃的粥才会更舒服。”
“喝什么劳什子粥,喝水都会吐的。反正都要吐,既然如此,我还不如吃柠柠牌小蛋糕,对自己的味蕾好一些。”
他右手因为刚才一番折腾,虚虚抖动着。他有些厌弃地狠狠揉了几下。
我按住他的手:“别乱动,我给你按按。”
我轻轻捧着他的右手,按照自己偷学医师的手法,给他一下一下按摩。
“你搞这么专业,不是要收报酬吧?”纪春山捏捏我脸颊,笑问。
“收。”我被他逗得也配合起他来。
“几钱?”
“一幅纪三爷的画。”我头也不抬地说。
“就这样?”
“嗯,就这样。”
纪春山左手食指勾起我的下巴,眉目舒朗,无奈嗤笑:“纪三爷如今没什么画,但纪三爷这个人倒是可以给你。”
我瞪他。
他抿嘴笑我无奈的样子。
末了,他摸摸我的脑袋:“傻瓜柠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