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怀文山庄和纪春山小住的时候,白祁打电话给我,说是等秋容回来邀请我们一起同游新西兰。秋容在纽约的工作室准备迁回国内,地址选在白祁家开发的一个商业中心内。白祁玩笑说,要提高租金,惹得秋容在电话的狂骂。
秋容对新西兰之旅很是期待,她说她要去疗愈情伤。
我和白祁说,我不确定,这次陪纪春山,我的年假都已用完。
白祁大声抱怨说我上班干嘛要上的那么认真。
我笑笑不说话。
可能我和白祁讲电话被纪春山听了些。他操控电动轮椅过来,问:“是谁?大清早打电话。”
“白祁。”
“这小子又干嘛。”他听到这个名字明显不太高兴。
“你吃醋?”我抿嘴看他一副看不惯白祁的样子。
“嗯。”
他哼了一声,慵懒靠在椅背上。
“我和白祁是过去时啦。当时年少。”
“你把他划为过去时,但我看他对你倒是不死心,热络的很。”
纪春山左手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角,头也不抬说。
我觉得他赌气的样子有些可爱,走过去蹲在他膝前,抬头看他。
“噫?有些人好像不高兴哦?”我做势打趣他。
“情敌没完没了骚扰,我怎么高兴?”
纪春山像个闹脾气的小孩子,别别扭扭的,他此刻不是潇洒的纪三爷,也不是那个山月般的画家,就忽然因为这儿女情长坠入凡尘,平白添了些世俗的可爱。
“哎呦。纪三爷生气了。我要怎么哄……嗯……下午给你做蛋糕吃?”
我捏着他的衣袖摇摇。
纪春山看我使出浑身解数逗他的样子,眼睛里已经浮出暖意,但脸还是绷着的。末了他松懈下来,愤愤说:“白祁这小子,黏黏糊糊的,扶不起的阿斗。除了身体比我好……”
我笑出声:“好好好,纪公子,纪三爷什么都好,旁的人都比不上。”
他把我捞起来,坐在他的腿上。
“那也不是。客观说,我到底是个残疾人。”
我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这三个字,心脏像被人攥了一把。“好了好了,你别说了。”我用手捂住他的嘴。
他的嘴被我捂着,但是眼睛弯弯,笑意满溢。他拿下我的手,拍拍自己的轮椅:“客观事实嘛。”
“秋容要回来了呢。看着你的进步,估计要高兴死了。”
“那丫头,没心没肺的。你呢,心思又太重。你们两个中和一下就好了。”
“我知道自己心思重,可是我好像也没办法改变这种性格。应该有时候蛮讨人厌吧。”
我低下头,声音渐小。
“有利有弊吧。好处是你总是一个很利他的人,但不好的地方是,你会不自觉地委屈自己。”
我承认,我是这样的性格,寄人篱下,察言观色,事事妥协。后来恐慌症严重,我也分不清是因为童年灰色的经历致我压抑太久,还是因为心思过细,过于内耗所致。后来,纪春山总是有意无意维护我,并且鼓励尊重自己的情绪,说出自己的想法。我刻意纠正自己,时间久了,也有一些改变。我开始关注自己真正的内在需求,我需要
纪春山恣意潇洒如同皎月清风,我时常觉得我们并不相配。这也绝非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我有时也确实不知道,自己这样沉闷又敏感的人,和他在一起,究竟是不是适合。
窗外春日山风拂过,满是新绿的枝丫在随风摇摆,我的心也平白跟着摇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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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二哥张怀文对纪春山的照拂,怀文山庄设施完备,甚至连简单的医疗设备都给他备好。二哥本意让我们多住几天,但我假期有限,纪春山又说最后一天假,想吃我做的甜品,家中厨房和食材我都熟悉,所以我们还是决定回去纪家。
回家已经是傍晚。纪春山到底身体不如常人,仅仅是车马劳顿就已经让他头痛难耐,但这个人又耍少爷脾气固执不肯去躺着,非要坐在他二楼起居室的大沙发上,让我给他调了一杯果茶。
他有时像个小孩子。我大学时,他有次头痛发作,痛得他脸色煞白躺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我回家时恰好看到他的样子,我连忙去询问,他说头痛口苦,我便做了蜂蜜果茶,百香果加了苹果,又放了桂花、蜂蜜提味,让口味变得酸甜适度。从此他有事没事会在我回家的时候,踱步来我的房间门口,懒懒散散倚着门框和我讨果茶。
如今他身体不便,不良于行,但整个人放松躺在沙发上,悠悠说想喝果茶的样子却一如从前。
我怕太晚了,他喝了甜的不舒服,但我又拗不过他。
“柠柠,多点蜂蜜。”
“三勺了。已经很多了。”
“嗯,我喜欢甜的。”
我转身把果茶递到他手里,嗔怪看着他。
“喂,你别看这样盯我,好好一个小丫头像个教导主任似的。”
他脸色很差,额前薄汗,但还是勾着唇角和我玩笑着。看他心情不错,我也松一口气。
他慢慢一口一口品着果茶,闭上眼睛,头枕在沙发上。顶灯的光线下,他的脸棱角分明,鼻梁高耸,睫毛投下的阴影又平添一份温柔。此刻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像个少年一般,清爽乖顺。
我忍不住揉揉他的头发。
“哎呦,喝着果茶,还啰嗦我。”
他笑看我。盈盈暖意,温暖了我的四肢百骸。他一向有这个魔力,他说什么,我都会听。例如刚才仍旧按照他的意思,加多一勺蜂蜜给他。
纪春山闭着眼睛,笑意不减,只是语气里有了淡淡颓唐。
“好烦啊,这样的身体。”
我一时不知怎样接这句话,不知怎样安慰他的颓唐。我本就不善表达,加之看到他被头痛侵袭难受的样子,更不知什么是好。从我认识他,他身体就不好,步伐不似常人灵敏,后来在我出国后,经受了病痛的折磨,身体也残疾了,生活没办法完全自理。皎月一般的男人,重新面对失能的身体,该是多么挫败。
我坐下来,依偎着他,抱住他的身体。
他怔了一下,睁开眼,垂眸看向我。他仿佛已经洞察我不知如何表达,所以他用下巴蹭蹭我的头顶,反过来安慰似的对我说:“没关系,我只是随便牢骚两句,你别往心里去。”
“没往心里去。”我此地无银三百两。
“同情我了?”
“没有,你说什么呢。”我试图起身。
他顺手把杯子放在边几上,然后拉我坐定。
“同情我也没关系,其实我也挺同情我自己的。”
纪春山坦荡笑着,眼睛里有不易察觉的灰暗。
我想起我刚回国时看到的他,自暴自弃,孤僻易怒,究其原因终是无法释怀于残疾的身体和无法自理的生活,于是自困自苦。随着时间推移,仿佛从前的纪春山又回来了,看似舒朗从容接受自己的现状,但其实我仍发现他厌弃自己的身体。
我缓缓收紧手臂,抱住这个眼神澄澈宛如少年的男人。笨拙如我,说不出更多宽慰的话,只小声说:
“哥哥,你很好。”
纪春山嗤鼻一笑。轻轻地、宠溺地拍拍我的头。
“去帮我把药拿过来,头痛的厉害。有点难忍。床头柜,白色盒子里的胶囊。”
我马上起身,小跑着去拿药。
他的床头柜放着各种药、各种护理用品,还有一个画框,里面是用水墨画的几棵树。那是大学时,我在他的画室里心血来潮临摹了他作品的局部。水平不高,像小学生作品,因为控笔不好,墨色僵硬。我记得我画完扔掉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捡回来装裱成框的。
“哥哥,吃几粒?”
“两粒,不,三粒吧。”
我拿着药回到厅里,倒了温水,看着他匆忙吞下。
“这是治头痛的?”
“不治。止痛而已。”
“吃这么多粒?”我有点不放心。更多是心疼。
“嗯,今天痛得厉害。我吃完这个药,可能会嗜睡。我明天会尽量让他们早些叫我醒来。”
“没关系,你好好休息最紧要。不要叫醒,你自然醒就好了。”
“你最后一天假期。而后又要去上班,忙起来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你看,你把我快逼成在家盼夫归的小媳妇了。”
我不说什么。心中又心疼,又有些压力。他一向希望我可以长时间在家里,但也尊重我的意见。我也知道他的意思,只是我无法接受自己没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而作为一个家的附属存在。
可我也能理解纪春山。他如今身体残疾,能做的、能去的都变少了,他自己也不爱出门。我回来他心情才会更好些。这是他的心理需求。可我不是纪家的宠物,某种程度上说,我的心理上需要从纪家剥离,真正独立。
我在海德堡求学期间旁听了心理学的课程,鲍文理论说到自我分化,或许我正处于从低自我分化到高自我分化的阶段,从容易受他人影响无法找到自我,到在各种关系中建立独立的自我。
长久以来,我在动荡的生活里成长,学会的第一课就是压抑自我,习惯性讨好和顺从,造就了我并不可爱的性格。
我看着沙发上脸色苍白神态怡然同我玩笑的男人,陷入沉思。
潇洒如他。肆意如他。他就像他笔下的墨色墨色一般,时而落拓不羁,时而隽永温柔。他不曾经历困窘,不曾为谁低头,他眼神坦然,习惯矜贵,仿佛从不沾染俗尘烦恼。
我忽然有些不安。仿佛原本看似平和的小径,在树林幽深之处出现了分叉。我们无论走向哪条路,都意味着有个人要做出妥协。
纪春山仿佛并无察觉我情绪的变化,他枕着沙发喝完了我递给他的温水。闭上眼睛默默抵御疼痛的侵袭。许是听我良久未言,他惺忪睁开眼,扯出一个笑容:“好了,不早了,快去睡。”
我回过神来,叫来护工,帮他更衣洗漱。
换上青色真丝睡衣之后的纪春山,身体更显得单薄,修长的四肢,高大清瘦的身体,干净清爽的气质,让他看上去有一种病弱的美感。他右边的肢体因为无力,有轻微的萎缩,他坐着的时候肩膀往右斜。如果不了解他的情况,并不会看出这些端倪,只会觉得他的坐姿慵懒随性,更符合他画家的气质。
“柠柠,别盯着我看。”
他清清喉咙。有些不自然耸耸右肩,右臂也躲闪似的微微动了动。
“因为好看啊。”我轻轻笑着说。
“残废的身体有什么好看的。”
“乱讲。”
他一边懒散用手理着半干的头发,一边打着哈欠。吃下去的止痛片可能起了效果,他看起来有些困意。
“去睡吧”,他说。左手伸出牵住我的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患得患失的小女孩。别多想,睡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