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纪春山的腿微微发抖。我手触碰上他的腿,硬邦邦的触感,才发现他两条腿都穿着支架。我径直拉起他的裤脚,小腿上各种青紫的支架印子。
他解释:“你瞧你,又一副紧张的样子。这是医生建议的,不穿支架的话,我都走不出卧室。”
“一定要走吗?坐轮椅不行吗?你看腿上都是伤。”
“要走。不然肌肉加速萎缩。”
“左腿怎么回事,怎么也要上支架?”我声音里的担心已经无法隐瞒。
“左腿没什么,老问题,有些无力罢了,动作慢。有支架的话,可能让我走得远些。毕竟,我的左腿现在可是主力。”纪春山朝我眨眨眼,笑着:“怎么样,有没有惊喜到你?”
我伸手轻轻打他。惊喜是惊喜,可是也伴着心疼,他受那么多苦,就为了换回重新行走的能力,我喉头发紧,实在笑不出来。
他看我不说话,抬手揉了揉我的头发:“诶,表扬几句,这么难?”
我抬头握住他的左手,扯出一个笑容:“惊喜,又见到高高大大的哥哥了。”
他捏捏我的脸蛋:“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这幅样子。心肠软,爱担心,胆子又小。”
车子疾驰。
宾城这条通往纪家的路,我再熟悉不过。此时秋色正浓,黄叶在风中飞舞,天空高远湛蓝。
我转头看到他的侧脸,眉骨鼻梁,如同山川起伏,英挺又温润。
他好看的眼睛乜斜好整以暇看着我,嘴角眉梢都是笑意。
“傻里傻气的。”他轻叹。
我想起什么:“轮椅在后备箱吗?”
“在。鄙人不良于行,哪敢不带轮椅出门。”
“等下坐轮椅,我推着你。”我怕他太累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站立的高大的纪春山,更何况是他竟然一口气走了那么远。我知道他的每一步蹒跚艰难,势必用尽全力。我不能想象一半身体瘫痪又虚弱的他,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才换来这蹒跚行走的一段路。
“好。有劳柠柠。”
他挑着唇角,玩笑说着。
到了纪家时,是护工和管家半抱着他坐上轮椅的。我推着他坐电梯直接到他起居室。他的私厨早就备好了饭菜,我看了看都是我爱吃的。护工说他支架穿得有点久,建议他脱了支具再吃饭。他点点头,让护工帮他脱了腿上的支架,换上家居服。
他自己操纵轮椅到餐桌前。佣人给他单独准备了一份餐,少油煎的三文鱼、白灼青菜,虫草牛骨汤,还有一小碗米饭,每一样都不多,很难相信这是一个身高一八几的成年男人的饭量。
他吃得慢条斯理。我都吃完一餐饭了,他也仅仅才吃了一半。
“柠柠,吃完了你去花园走走。你这样看着我吃,我压力很大。”
他左手执汤匙慢慢喝汤,头也不抬对我说。
“压力大什么?我又不会逼你吃。”我擦嘴,看着纪春山,心里却如同踩碎了酸枣,一片酸涩。我知道他现在吃饭很慢,可能寻常男人几口扒完的饭菜,他要吃四十多分钟。这是管家偷偷和我说的,这是他好不容易恢复些的成果,吃快了他会呕吐。他吃口米饭,就要深呼吸几口。仿佛极力压抑着恶心,又要故作轻松。
我心里难受,起身说要去花园里找园丁叔叔。
纪春山眼神一松,朝我眨眨眼,示意我快去。我知道,他无非不想让我看到他恶心呕吐的样子,怕我担心又内耗。
在一楼花园角落,园丁大叔他们还有几个保洁大姐在聚餐。见我过来,他们起身打招呼,纪家的佣人皆训练有素,可我至今不能习惯被毕恭毕敬对待。他们也知道我,从小我不好意思被服侍,平时没事就在花园帮园丁大叔干活或者在厨房帮忙做点心。
“柠柠小姐,怎么突然回来了?”一个大姐问。
“我过阵子会很忙,可能顾不上回来。所以这周末回来看看。”
“哎哟,小姐不在,你也去了外地,这屋里呀总觉得空荡了些。那时候你和小姐上中学,两个小丫头在家里来来去去的,好不热闹。”另一个大姐说。
我也怀念那时候。妈妈还在,秋容也在,纪春山不用轮椅代步,纪伯伯经常和我们大家吃饭,带妈妈去旅行,有时也会带上我和秋容。
“秋容在吴城,她住的酒店和我住处离得不远。”我说。看到他们的饭菜还有碗里的淡淡白色的酒,我问:“叔叔,这是什么酒?”
园丁叔叔笑着说这是张姐自己酿的米酒:“味道很好的,我给你倒一点。”
“会很烈吗?”
“不会不会,自家酿的,喝一点点好睡眠。”
我接过酒碗,尝了一口,竟是甜甜的味道。当时没太在意,只觉得好喝,想着和他们聊天下酒,等下等纪春山吃完再上去。
他们关心我在吴城的生活,问我吃不吃得习惯。又关心在现在的公司上司同事对我好不好。他们就像家人朋友一样,虽然并没有很好的认知,但他们朴实又真诚得关心我在外地过的好不好。
“你呀,真是我见过最懂事的女孩子。你从来不挑我们的毛病,还总帮我们做事。我记得有次我感冒了,小姐都怕我传染给你们,让我不要进室内打扫,你晚上还跑来我房间给我送来感冒药。我当时就想,这孩子太懂事太善良了。”有个大姐笑着说。她那时候专门负责打扫我和秋容房间。
“是。我们都觉得,你和少爷在一起,真相配。少爷是那种看着似乎有点大少爷脾气,不合他心意就生气,但实际上他心比谁都软。”园丁大叔说。
我和他们聊着天,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米酒。竟然越来越上头,脸颊越来越热,到后来愉悦地飘飘然地兴奋起来。话也越来越多,我絮絮叨叨和他们聊起从前。
我听到电动轮椅的声音。回头,晕晕乎乎看到纪春山。
他无奈笑说:“这是喝酒了?”
几个人站起来,园丁叔叔答:“张姐自己酿的米酒,今天我们工作完准备喝点助眠,柠柠小姐来了,也尝了些。”
纪春山苦笑扶额。“我的天啊,你们要是见过这家伙酒醉的样子,一定不敢给她喝酒。”
我已经有些醉了。摇晃着站起来,拉着他的不能动的右手:“哥哥,你喝不喝?”
“我不喝。”他摁住我,笑着回答。
“那我喝多了,你生气了?”我带着醉意。
“不生气。”他还是笑着,仿佛无限耐心。
当时不懂,这种自酿的酒最好入口也很容易醉人。稀里糊涂的又醉了。我怕纪春山生气,扯着他的手:“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就醉了。你别生气。”
“不气。唉,你呀,又菜又爱喝。”他怜爱看着我,左手握住我的手腕,示意我回去。
我推着他的轮椅。
园丁叔叔见状忙说:“少爷,我送你们。”
“没事,你们吃,再喝些。高兴就好,辛苦一周了。我把这小酒鬼带走了。”他紧了紧握着我手腕的左手,笑着说。
回到屋里。
他让我去房间睡觉。我不肯。非要跟他上二楼。
在他的起居室,他陪着我聊了一会,为了让我早点去睡觉。他说:“柠柠,我要洗澡更衣休息了。你也早点睡。”
“不要,我帮你。”我醉了。开始胆大又任性。
“你帮不了。”
“帮得了。”我固执。
“柠柠,乖,去休息。”他柔了声音哄我。
“不去。”我拒绝。
护工开始帮他更衣。他说:“柠柠,那你在这等等,我去洗澡。”
“我帮你。”我醉了。按住他的轮椅,把护工都推出门去。护工不敢反抗,因为纪春山怕我酒醉推推搡搡被伤到,就无奈让护工顺了我的意思。
我把他起居室的门反锁。
“哥哥,我可以照顾你的。你能不能不要总是拒绝我。”我眼眶红了。因为酒意,委屈被放大。
“柠柠,我不希望你照顾我。”他声音艰涩。
我把他推到浴室。
开始手忙脚乱帮他脱衣服。
“我可以的。我可以照顾你,哥哥。”我全然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
“柠柠!”
纪春山低声喝道。左手按住我解扣子的手。
若是平常,我不会坚持。可是不知因为什么,许是因为这一年多的分离和疏离我的委屈不断膨胀,或者是米酒醇香上头让我失去理智。
“简柠!你喝醉了!”
纪春山一再制止。他蹙眉眼睛深深盯着我,耳廓通红,胸口起伏不平。
我充耳不闻他的愠怒的声音。兀自帮他退下衣服。
他残疾的身体。瘦削的。无力的。苍白的。一览无余。
他的右手垂在身侧,微微试图上抬,颤抖着企图阻止我。他的两条腿上都是青紫的伤痕,触目惊心。
一声一声的呼吸愈发粗重。
我分不清究竟是谁的呼吸先乱了节奏。
我打开了花洒。温热的水流瞬间将我们湿透。我丝质的白色家具服贴在身上。
纪春山没有人的帮助根本站不起来,他抗拒我的动作,但也只是左手努力钳住我的不断动作的手,别的无能为力。
他眼眶通红。我分不清他是因为我鲁莽行为而怒意升腾还是什么。
我看着他。看着这张熟悉的俊逸的脸,他的眼神复杂,带着怒意、无奈和爱怜。温热的水哗哗作响,从他的眉梢眼角流下去。我捧起他的脸,狠狠吻下去。
一开始他抗拒挣扎。我死死抱住他,不管不顾的吻着他,仿佛要吞尽他口中的空气,仿佛柔软的藤蔓旖旎又霸道占据他的口腔。我爱他。天知道他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些分歧,那些犹疑,在米酒的香甜里化作不甘,化作勇气,让我丧失矜持和理智,只想要眼前这个男人。
终于,在几乎要窒息的时候。我喘息着停下来。
他的胸膛起伏,在水流里眯着眼睛看着我,哑声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喝醉了!”
我定定迎着他的目光:“我没醉。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良久。
他左手有力地一把把我拉向他,坐在他的腿上,而后修长的手指托着我的后脑和脖颈,他仰着头,吻我,霸道地、缱绻地。
我哭了。
眼泪在温热蒸腾的水雾中隐去。
我抱着他。他大半残疾的身体在战栗。我感觉到那滚烫的一隅。
“帮我。”
他声音暗哑哽咽。
我紧紧抱着他,将自己安放,感受那滚烫。他在我耳边呜咽低喘,我身体起伏,如在云端,我闭着眼睛,在温存中释放。
两人擦洗后,我伏在纪春山的肩头。抱着他。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我们都没有说话。耳旁的花洒落水的白噪音响彻整个世界。
我眼眶湿热。
“哥哥。”
“嗯。”
“纪春山。”
“嗯。我在。”
“我不能没有你。可以不要疏远我吗?”我第一次这样直白的,不加任何掩饰的,表达我的爱恋,以至于声音颤抖。
他的左臂环住我的腰,他轻啄我的耳廓,轻叹:“唉,傻姑娘。”
因为喝了酒,我还有眩晕感,伏在他肩头不想动。纪春山左手够到开关,关掉花洒。“柠柠,架子上有浴巾,拿过来。不然我们都要感冒。”
我闻言起身,摇晃拿到浴巾,先把他围裹起来。然后用另外一张浴巾胡乱擦他的头发。
我从来没有照顾过他沐浴,所有动作毫无章法。
“柠柠,去穿上我的睡衣,再拿一套过来给我。”
我穿上他的睡衣。他很高,仅仅是上衣,我穿着都像是短裙。
纪春山温柔的含笑帮我挽起过长的袖子。
而后拿起另一件上衣,左臂勉强伸进去。而后他一步一步教我。
“把我的右手穿过袖子。”我帮他把不能动的手臂穿过袖子,他说:“嗯好了,余下我可以自己来。”
“裤子你要帮我套一下,我暂时没办法自己穿好。”
我依言照做。然后扶他站起来片刻,穿好后小心帮他坐在轮椅上。我气喘吁吁。
他笑着说:“你看,照顾一个残障人士,是很麻烦的事。”
出了浴室,我帮他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然后我横躺着,头枕着他的腿。他用吹风机慢慢帮我吹头发。
“头发长了一些。还要剪短发吗?”
“不剪了。”
“为什么?”他饶有兴趣。
“你不喜欢我短发。”我闷闷说。
“柠柠,我的喜好不是你放弃任何事的理由。知道吗?”纪春山的声音温柔熨帖,以至于我有点鼻酸。
我抱住他,不说话。
秋风经过窗外,树叶哗哗作响。
“我爱你。”我轻声道。声音淹没在风声里。
“柠柠小酒鬼,天知道的,我爱你更甚更早,早到你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