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数百里的浮香山脉,吞吐着上百年的浩渺云雾,腾涌出世外桃源的星点轮廓。咫尺之里的云脚一隅下,一弯缭雾慢悠悠钻入黎家大院。
雕栏画栋的长长亭廊里,下人管家井然有序来往不停。端着香炉、果篮、珍馐,正堂上金灯台和供桌金碧辉煌。百米之外的草坪上各大媒体却纷纷翘首以盼,期待着一个头条新闻。
今日,继承人生日撞上新香发布会,双喜临门。
“这是卫小姐送过来的贺礼。”
黎雾睨了眼,花倒是挑得好。面色不变,唇角泄出的弧度微微暴露不屑。
“放那儿吧。”
她这个表妹倒是圆滑,既看不得她光华加身,又做不来谄媚样子,还要众人夸赞她多么明事理懂礼节,真是天底下再和善不过的表姐妹。
可惜。她冷淡折下那一大束鲜花中最娇艳的一枝,松手扔在妆台上。
黎家的漩涡中心只能有一个人,谁也抢不走。
“嘶。”
黎雾按了按额心,忍不住蹙眉。
这阵子头痛越来越频繁,尖锐的刺痛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偏偏时好时坏,当她以为消失的时候又猛地痛起来,像有人在脑子里故意拿针扎一般。
下人进来,她收回微微失控的表情,重回娇纵冷淡。
“小姐,好像歪了些......”
皇冠有微微的偏移,梳妆的下人想要扶正。
“你不知道,就算我披着麻布出去,那群狗腿子媒体也能捧出花来吗?”
黎雾高傲后躺在沙发椅上,狐尾似的睫毛白了她一眼,后者立刻噤了言。她骄纵挑剔地瞥了眼手上的指甲,耳朵忽然捕捉到高跟踏在地板的尖锐刺耳声音,眼神一动。
果不其然,下一秒门板轻叩,黎牧浮开门进入。
“姑妈!”
像天底下所有黏着妈妈的乖乖宝贝,黎雾从善如流地蜷进黎牧浮的怀抱,后者一身华贵丝线编造而成的私人订制,面料妥帖微凉。
“都要是大人了,还这么爱撒娇使小性子,刚在门外我可都听见了。”
“姑妈你知道,我最烦这些规矩了。”黎雾眼中狡黠,撇开话题,“庆典几点开始?”
今天是黎家的大庆典。作为香料世家,黎家百年燃香焚烛,幽冶的缭雾浸润出这座底蕴悠长的百年豪府。
黎雾思绪有些飘忽,视线跳跃到了灵堂之上,那黑白遗像上的男人。
黎老爷子已经去世两年了。
黎雾的太祖爷爷曾凭借制香之术风生水起,祖父黎世隐继承父亲衣钵后,黎家一度达到鼎盛之势,后又和端庄典雅的小姐结为连理,诞下一儿一女,可谓春风得意。
灵堂之侧,幽香袅袅。
可自从五年前黎家长子黎渐风远赴万里,寻找罕见原料却葬身湖底后,黎老爷子大病一场,黎家逐渐式微。
每每看到唯一的女儿黎牧浮,黎世隐就心悸不已。病床前幽香袅袅,黎老爷子的眼神如香炉中焚尽的死灰一般黯淡无光。
天分幽微的黎牧浮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两代人的百年心血即将付诸东流,再无回天之力。
想到这,黎雾忽地笑了。
因为,她是死灰复燃的那星子火焰。
作为黎家仅存的小辈,黎雾十五岁制配出失传已久的龙脑香,被媒体竞相报道后,天才调香师的名头便声名远扬。
老爷子激动得眼中有了光,夙愿得偿,最后在重病不治中满意闭了眼,给黎雾留下一盅神秘香匣子便辞别人世。
黎雾则被弥留之际的黎世隐声泪怆下郑重托付给黎牧浮。纵然对这个父亲再多怨言,这一世父女情分止于此,黎牧浮眼中泪光浮动,答允下来。
此刻,乖巧伏在女人肩头,黎雾嗅到了黎牧浮身上存在感极强的香水味道。
带着辛辣,和烈。
黎家现任掌权人黎牧浮雷厉风行,是十足十的女强人。偏偏对从小看到大的黎雾宠得不得了。养得她颐指气使,威风八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作为唯一的继承人,黎雾的人生可谓一路顺遂。
此刻妆台前,黎牧浮面容精致,常年在商界浸染的锐利面孔如同老爷子说的那样——毫无沉静之气。可直到现在,她依旧对这评价嗤之以鼻。
要不是她这些年在商界打点,黎家的香料产业发展能这么一路顺遂?
死了的儿子这么心痛,却对还活着的女儿百般嫌弃,真不知道心眼怎么长的这么偏。
她那个大哥死的早,还好唯一留下的女儿这么多年不辜负她的培育,出落得亭亭玉立,更从不让她失望,算是多年被忽略的唯一慰藉。
“该是时候开始了,我去打点一下媒体。”
“好的姑妈。”
黎牧浮宠溺摸了摸她的头,转身离开。
眼见那身影消失在门后,黎雾神色骤收,懒懒斜倚在鎏金椅上,眼中闪过讥诮。
姑妈?
呵,她没什么亲人,更没有什么姑妈。
一切都是她往上爬的工具。
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只觉神思畅快。预见片刻之后她将万众瞩目出现在闪光灯下,正大光明接过属于她的东西,肌肉都在兴奋地叫嚣。
正准备起身,有人轻轻扣门,她透过面前镜子看了眼身后。
是黎渐青。
黎老爷子收养的旁系儿子,和黎牧浮平辈,也是她名义上的叔叔。
黎家三兄妹,就属他最随性自在,来去如风,脾气也温和,可今天黎雾瞧见他的神色,似乎不怎么好。
黎渐青有些严肃地走进来,神情是难得一见的认真。
“香匣子还是放在我这里,不要交给你姑妈。这是你爸爸留下来的,不能交给外人。”
“您说什么呢?”黎雾瞪大了眼睛无辜看着他,“什么外人,姑妈从小看着我长大,您是不信任她?”
“我......”黎渐青气结,却听见高跟鞋的蹬蹬声像催命的音符,紧接着黎牧浮影子般出现在楼梯拐角,一身冷肃气,表情轻蔑,凉凉的声音响起:“二哥什么时候对别人的东西这么感兴趣,开始当起贼了。怎么,这也要跟我抢?”
“黎牧浮,谁在抢你自己心里清楚。”
“是吗?信不过我大可直接去找老爷子。哦我忘了,老爷子可是一句话一样遗物都没留给你,真是可惜。”
她声音有些大,表情高傲嘲弄,尽是当家人的风范。
众多家眷都看着,黎渐青脸上挂不住,表情复杂地看了黎雾一眼,最终什么都没说地离开了。
黎牧浮看着他背影冷笑,转身,一个眼神看过来这边,黎雾知道是宴会要开始了,立刻乖巧跟着下楼。
黎渐青和黎牧浮不对付。这是黎家众所周知的秘密。奈何黎渐青虽得老爷子喜欢,但到底是黎牧浮掌了家权,黎雾最懂审时度势,知道哪个能巴结哪个不能。
制错香没事,选错人站错队就要命了。
黎雾满意地看了眼镜中的自己。天之骄女,从小沐浴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荣耀和赞誉,谁能说她不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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奢华草坪,一束亮光投射在黎雾头顶。她挽着黎牧浮的手,精致的脸蛋和新闻报道中天才少女的脸庞逐渐重合。
春风得意,这十几年的一切飞快在脑中放映,遥远得像上辈子。此刻只有咫尺距离、无限接近的幸福。
然喧闹声、相机声忽地轰然一瞬停滞。
世界像骤然暗了下来,黎雾脚步顿住,茫然无措,所有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她身后的大屏,惊诧到忘了呼吸。
与此同时,现场所有的手机都收到了一封邮件。
黎雾下意识转身。
那一刻,她只觉浑身冰僵,血液凝滞。
偌大的屏幕之下,黎雾“造假抄袭”的大字在浓重到化不开的黑色幕布中亮得惊心。而最下面,赫然贴有龙脑香成分对比、造假的原料来源、以及她出入暗室数次的监控画面。
还有最下面的、她八岁衣着褴褛的孤儿院照片、白纸黑字的领养证明。
黎牧浮率先反应过来,“都不准拍!”
周围保镖管家立即遣散媒体,场地瞬时乱成一团。漩涡中心,闪光灯刺眼的光犹如鬼魅,照得黎雾脸色白雾般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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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化妆间。
“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跟黎家作对,捏造事实颠倒黑白!”
黎牧浮刚应付完媒体,眉眼疲乏,眼神却极度锐利,视线落到苍白的侄女脸上,又闪过不易察觉的心疼。
“这件事除了老爷子,你爸还有黎渐青,再没有第四个人知道,是我疏忽了,让人捅出了当年的事,我......”
“姑妈,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黎雾翻出那张精神鉴定证明。
黎牧浮脸色大变,“谁给你的这东西?黎渐青是不是?他疯了是吗?他这是在找死......”
“不用说了,我明白,”黎雾敛眸,脸上一丝表情也无,眼眶微红,“都是我的问题。你不用苦心瞒我。”
“十二年前是我瞒着老爷子把你从孤儿院接回来,最该怪的难道不是我?好了,别胡思乱想,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不会让只字片语泄露出去。”
黎牧浮疲惫揉了揉眉心,虚浮的视线慢悠悠升腾起来,最终落到正堂之上,黎世隐的遗像上。
头发花白的黎世隐,精神矍铄,双目铮铮,透出不逊于年轻时的风骨。
一如当年的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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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外头流言甚嚣尘上,黎家对外封锁一切消息,外面围得水泄不通,倒有山雨欲来之势。
无人知晓的精神病院,冰冷的器械折射出寒光,黎雾躺在手术台上,黎牧浮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别怕,只是个小手术,醒来就好了,就什么都好起来了。”
手术灯照得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只知道,她不要做孤儿院的精神病弃女黎雾,她要做黎家唯一继承人黎雾。
幽微的叹息响起,晃得黎雾一瞬恍然,下一刻针头毫不犹豫扎进皮肤。
半梦半醒间却恍然有什么飘进耳朵里。
“按计划来,不用再让她再醒过来了。”
“好的。”
带着浅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黎雾浑身僵硬。
是姑妈的声音?
黎雾本能般察觉到危险,猛地睁眼,紧急慌乱想挣扎,可太晚了,冰凉的液体输入体内。
紧接着,她失去了所有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