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搭的是海航飞机,落地虹口。
九月初,机场里很显然多数都是拖着花花绿绿箱子的大学新生,大部分人都有家长陪同,孟夏内敛的黑色皮箱在里面显得更加成熟,也更加孤单。
九号线到达松江,再转有轨电车到达宿舍,累个半死。
学校就在文翔路上,蓝白相间的欧式圆顶图书馆非常显眼,她报道的第一天就是猝不及防的摸底考试。三伏天,教室里空调开的极低,卷子上密密麻麻的英文仿佛在嘲笑她过去十二年接受的教育,曾经的她在省英语竞赛中无限风光,却在上海原形毕露。
半蒙半猜交了卷子,几个上海本地同学聚在门口讨论。
“这不就是托福原题吗?”
“是啊,这卷子我早就做过了。”
孟夏尽量不去听什么托福、雅思、PTE之类的东西,默念吃饭是人生第一大事,好在学校食堂算得上种类丰富,西餐、中餐、风味食堂,应有尽有,几口麻婆豆腐下肚,将所有自卑和落差感小心掩埋,但心中总还是有个小小的声音。
想要个朋友。
宿舍空荡荡,室友们还没回来,门口放着一个巨大的纸箱,收件人写着自己的名字,寄件地是拉萨。
是妈妈寄来的。
孟夏两岁进藏,父母皆是援藏干部,在藏十多年,早就他乡做故乡,成了半个拉萨人。
箱子里都是些西藏特产,牦牛肉干、尼泊尔饼干,以前吃觉得腻,现在看见只觉亲切。
妈妈一个电话打来,叮嘱她不要吃独食,记得与室友分享。
“知道了。”
“大学怎么样呀?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当然啦,”孟夏说谎向来很自然,“大家都对我很好,今天中午我还和他们一起吃饭呢。”
“那就好,不要总是独来独往的,多认识一点新朋友。”
孟夏一边应和一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紫色本子,这本子很特别,散发着一股藏香味儿,纸张也比平常粗糙,还能看出里面没有磨掉的草本纤维。
“这个本子是什么?”
“你忘啦?你爸在曲水那边下乡,这是藏民他们做的手工本子。”
翻开第一页还附上了一张当地的照片,白色藏居立在雪山前,依稀能看到雪山下一片紫色,是薰衣草吧?
记忆忽然就回到一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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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也是夏天,拉萨的暑假只有20天,外公正生病,妈妈赶回内地看护,爸爸孟修正被派去下乡,一时间无人照顾孟夏,她只好也跟着孟修来到曲水县。
白色霸道停在山脚下的时候,孟夏因为晕车吐得天昏地暗。
正午时分,紫外线好像要把皮肤射穿,孟修塞给她两三瓶5100漱口。
“等会不用再坐车了,我们骑那个上去。”顺着孟修的手看去,几个牧民正在草地上掷骰子,旁边拴着几头牦牛,正悠闲地拉屎,牛屁股边上还有几块屎风干在毛上。
“好恶心!”
“谁活在世上不拉屎?有什么恶心的?”
“臭死了!”孟夏十分抵触。
“这是大自然的味道!比城市里那些汽车尾气好闻多了好吧?”
孟修拉着她走过去,她还没从晕车的状态调整过来,一脚踩中一堆不可名状的黑色。
啊啊啊啊啊啊——屎啊啊啊啊啊啊——牛屎——
孟夏快要疯了,用脚使劲在青草上蹭着,孟修淡定地用手抓了一把伸到她面前。
“这是泥啊,泥!”
“我们晚上不会还要住在帐篷里吧?!”孟夏想想未来20天的生活,简直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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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夏坐在牦牛背上,牛主人是个年轻的男孩,白色藏袍一尘不染,站在一群大叔里,倒像是一只真鹤,男孩看上去和自己年龄差不多,他坐在孟夏身后,手握缰绳,将孟夏圈揽在怀里,天气正暖,他藏袍脱了一半别在腰上,脖子和脸一样黝黑,虽然出了点汗,但身上还是洗衣粉的香味。
“脚放好。”他说话带着很浓的藏族口音,但会说汉语孟夏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还没走出去多久,孟夏的肚子就咕噜噜叫起来,这也不能怪她,早饭被自己吐了个干净,肚子里只剩一瓶5100在晃荡。
男孩从藏袍里拿出一大袋子草莓。“你吐了,吃这个。”
孟夏怀疑他是不是只会三个字三个字说话,但来不及思考,就拿起草莓吃起来。
曲水县的草莓很有名,个头不大,但甜度极高,很快袋子就见了底。
“快到了。”路两边是大片的青稞麦田,风吹过就像海浪一般翻涌,孟修和两个叔叔比他们早到达村口,男孩翻身下来,再扶着孟夏。
“谢谢你。”孟夏道谢,准备跟着孟修他们离开,却被男孩抓住她后面的背包。
“草莓,十块钱。”
孟夏:???诈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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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卡,一起留下来吃晚饭。”孟修招呼着男孩进屋,孟夏翻个白眼。
“我不想跟骗子一起吃饭。”
孟修敲敲她的脑袋,“人家牧民也是要生活的,三斤草莓10块钱够意思了。”
“我女儿,从小性格怪。”孟修不好意思地向男孩解释了一下,又向孟夏介绍。
“这是岗拉南卡,是这里的村民,人家也是17岁,已经能一个人去草场放牧啦,你看看你,一个人在家都生活不了。”
南卡笑着对孟夏点头,坐在牦牛上的时候她没机会看这个男孩的脸,现在坐在面前倒是清晰了几分,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睫毛像鸟的华丽飞羽,露标准八颗牙,两颊的小括号像是捧着这个笑似的送到孟夏面前,狡黠又灿烂。
孟修的同事端着碗筷进来招呼大家吃饭,院子里两个叔叔正在生火烤土豆,孟夏看着他们把牛粪从墙上扒下来掰成块儿丢进火堆里,瞬间没了胃口。
孟夏借口上厕所走出来,他们住的地方是村子里废弃的教室,前面是一片苹果林,从果林前走出去就是大马路,小卖部立在路边。
“有没有香辣牛肉面?”孟夏走进小卖部询问,穿着藏袍的中年女人听不懂汉语,叽里呱啦说了几句,孟夏也一头雾水。
“康师傅,有没有?”孟夏比划着泡面的大小,又做了个吃面的动作,藏族女人又叽里呱啦说了一通,拿出一个袋装泡面递给孟夏。
“桶装的,没有吗?”
“桶敏度。”敏度在藏语里是没有的意思,这回孟夏听懂了,本想认命买下袋装泡面,结果仔细一看包装写着三个大字:康帅傅。
孟夏两手空空从小卖部走出来。
鸟不拉屎的破地方!她现在恨不得赶紧回家!就算吃20天泡面也比待在这里强!
风吹的青稞沙沙响,其中还夹杂了一些咯吱声,正是南卡的牦牛正拴在一边吃草。
常听人说老天也许是个女人,但孟夏现在更赞同也许老天是一头牦牛,让她心中燃起一丝希望。
虽然已经七点,但西藏的天幕向来九点才挂上黑色,上山不过骑了二十多分钟牦牛,一来一回还不到一小时,现在去乡镇上买泡面简直时间充足。
孟夏还是失算了。
也许老天真的是一头牦牛,所以她现在才会这么无助,这牦牛根本不听话,一个小时才走出十米,她心急脚下夹紧牦牛肚子,却不慎碰到牦牛痒痒肉,载着她横冲直撞到青稞田里,孟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越紧张脚下夹的越紧,牦牛痒得不行,想要将孟夏甩下去。
忽然,田里燃起了大火!一个人影站在火光中。
熟悉的白色藏袍,像一只降临凡间的神鹤。
是南卡。
牦牛因惧火停了下来,南卡从火光中跑来把孟夏抱下来。
他感受得到孟夏在发抖,女孩睫毛划过他的手腕,眼泪顺势流下,他鬼使神差去接她的眼泪,在掌心汇成一片湖泊,眼泪的温度让他愣神片刻,第一次碰触这个女孩,心中好像泛起了什么……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