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多夜雨,孟夏听着雨声一夜好眠。苹果林里的鸟第三次叫起来的时候,她终于起床了。
一开门,如山般的桶装泡面倾倒下来,孟夏被砸的有些懵,泡面桶上还有些水珠,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雪山的魔法,雨后长出来的不是蘑菇,而是泡面似的。
“都是南卡买的,你拐跑人家的牦牛,我都不好意思见他了。”孟修正穿着一件脏皮衣,他用食指轻轻点孟夏脑门的时候,可以看到衣服右边腋下破了洞,白色的棉花露在外面。
“你干嘛穿的像个乞丐?”
“村里正在施工搭桥,我去帮村民看看,脏衣服好干活。”孟修指了指苹果林,“南卡正在里面摘苹果呢,你去帮帮他,好好说谢谢。”
她看着满地的泡面,又想起南卡的脸,这个人本来就长了一双很会照顾人的眼睛,干嘛做事也这么周全,明明是自己先闯祸的。孟夏一边走在苹果林里,一边烦恼地用脚轻踢那些落在泥地里的烂苹果,香甜的味道借着雨水钻进孟夏的脑子里,这种甜味更让她烦恼。
下一秒,头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南卡从天而降。
他的藏袍里兜满了苹果,从中挑出最饱满美丽的一颗递到她面前。
“吃吗?”
很多年后,孟夏还在回忆这个镜头,阳光穿过树林像一张金黄色的网把她罩住,南卡抬起头,刘海被风吹开,她第一次看到他露出完整面庞,锋利浓黑的眉眼是他的诱饵,苹果的甜味是某种迷幻剂,她成为了一只踩中陷阱的野兽,只等眼前的猎人收网。
“不喜欢吗?”南卡晃了晃苹果,换了一颗递给孟夏。
孟夏连着咳嗽了三声,“刚起床,嗓子有点哑。”她欲盖弥彰,故意不接苹果,“我不会被骗第二次。”
“你是孟老师的女儿,不收钱。”
孟夏还是狐疑地看着他。
“今天太阳很好,照上一天林子里会长出来很多蘑菇。”
“所以呢?”
“所以,晚上一起采蘑菇吧。”南卡把苹果塞进她手里,“晚上见。”
南卡抱着苹果离开了,孟夏看着手中的苹果,“我根本就没答应啊!”
到了下午,平时负责开车和做饭的巴珠叔叔把饭盒交到孟夏手里,认真嘱咐,“普姆[1],你去给你爸爸送一下晚饭,村民家里的羊被野狼咬了,我得去处理一下。”说完巴珠就吹口哨召来了一只黑色的藏獒,他对着藏獒说了几句藏语,大狗就走了出去。“你跟着强巴走,它会带你找到爸爸的。”
孟夏和狗并排走在乡间小路上,她一边愤愤啃着苹果一边自言自语。
“哇这个人真的是,干嘛突然从树上跳下来?以为自己是超人吗?还问我要不要吃苹果?什么意思?你应该说‘啊mie[2]!你昨天拐跑了我的牦牛!’我才好说‘啊gie[3]!怎么样?’干嘛要送我苹果?还这么好吃!”
等她一通胡言乱语完,苹果也只剩了个核,藏獒强巴叫了两声,孟夏抬头一看,已经走到了河边,河床上已经有了一架小桥的雏形,许多藏民正挽着袖子裤管拌水泥,搬石头,南卡一手拿着铁锹,一手摸摸强巴的皮毛,站在她面前笑,“你刚在演独角戏吗?”
孟夏瞬间脸通红,不知道他听见了多少,好在她及时捕捉到了孟修身影,赶紧蹿到他身边。
“你的晚饭!”
孟修刚接过饭盒,身后就传来一阵嘹亮的吆喝声,一个藏族少女背着一个巨大饭桶,藏民们围了上去,南卡和少女开始给他们放饭。
孟夏躺在草坪上,用余光看着正在修桥的南卡出神,那少女忽然坐在她身边默默吃饭。
“偷牦牛的你,是吧?”少女不熟练地吐出一句汉语。
孟夏坐起来,“这个不叫偷!”
少女不屑地笑了一下。
孟夏有些气恼,“你什么意思啊?”
“离我哥,远一点你。”少女吃完饭,擦擦嘴。
孟夏被她一激,站起身收好孟修的饭盒,离开时故意走到南卡的身边。
“一起摘蘑菇,晚上见。”孟夏故意拍拍男孩的肩膀,盯着站在远处的少女,确认她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后,孟夏这才离开。
强巴摇着尾巴,依旧在前面带着路,孟夏一蹦一跳地走着,忽然身后有人一脚将她踹在地上。
又是那少女。
“啊mie!gia 巴唆[4]!”孟夏用藏语骂她。
“决斗,你,我。”少女叉腰站在她面前。
两个少女站在田野中,一侧青稞田似浪翻涌,另一侧只剩下灰烬。
“都是你,南卡烧了麦田,才挨打。”少女狠狠说到。
孟夏心中一颤,原来他挨了打吗?也是,青稞也是牧民的一部分收入来源,虽然只烧掉了一小块地,但肯定会因此受到责备的。
“坏人,宗喀巴会惩罚你,你会害死你的家人。”少女用蹩脚的汉语说出恶毒的话,却戳中孟夏痛处,外公正病重,妈妈没日没夜地在身边照顾,昨晚给妈妈打去电话,外公已经虚弱地说不出话,孟夏气极,直接朝少女扑去。
孟夏扯住她衣领,少女捶着她的背,孟夏吃痛。
“你会带坏南卡。”
“莫名其妙!谁带坏谁啊?你喜欢他是吧!”
少女脸一红,孟夏将她反压在身下,少女用藏语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叽里呱啦说什么,听不懂!”
扭打中少女夺回主权,骑坐在孟夏身上。
“你平时放牛的时候也刷刷手机吧!网上长得比他好看的人多了去了!你吃点好的!”
“南卡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
“就是不一样!”
孟夏手肘被石头划伤,少女也被她一拳打出鼻血,战斗暂停,两人身上全是泥巴灰尘,一时间都比不出谁更狼狈。
南卡和孟修收工回到苹果林的时候,就看见两只泥猴子坐在院子里,互相给对方擦药。
“你轻一点啊!”孟夏大吼。
“闭嘴!”
“仁青。”南卡语气严肃用藏语说了她几句,少女不回嘴,用纱布在孟夏手上绕了几圈。
“不好意思,这是我表妹,仁青德珍。”
“仁青德珍,名字倒是挺好听。”孟夏打量着仁青,她却手上忽然发力将纱布扯紧,孟夏痛得叫了出来。
“坏人,不许叫我的名字!”
“仁青!”南卡呵斥,仁青又沉默下来。
孟修在屋里和巴珠交谈了一会走出来。
“夏夏,你的相机带来了吧?”
孟夏点点头。
牧民家里被野狼攻击,死了几头母羊,申请政府补助需要交许多材料,其中就包括清晰的照片,第二天一早孟夏就和巴珠去了牧民家里,南卡也跟着,当然,仁青也来了。
孟夏对单反很熟悉,虽然满身血污的死羊有些吓人,但照片也拍的很快,只是她发现南卡似乎对这次野狼的攻击很感兴趣,他对着羊圈的破损一再研究,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仁青在一边又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说什么,见孟夏盯着她,才解释:“我在念经祈祷。”
“给羊祈祷?”孟夏有些不理解。
“不,是给南卡。”仁青有些心疼地看着南卡背影,“阿乃啦[5]他们也是被野狼咬了,没有了。”
孟夏有些震惊,原来他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么?
回去的路上三个少年人都很沉默,巴珠要拿着材料赶去县城办手续,就把他们放在村口。
强巴正趴在苹果林门口,看见南卡它就立马摇着尾巴扑了上来。
仁青从藏袍里掏出一根绳子,“会吗?吾尔朵[6]。”她随手捡起来一块石头,套进绳子里一甩,远处的苹果被打中,落在土中。
孟夏看得目瞪口呆,仁青十分得意。
南卡也掏出两根绳子,其中一根递给孟夏,开始玩起吾尔朵。
玩着玩着就演变成了互相朝对方身上扔石头,仁青百发百中,每一颗都打在孟夏身上,能感受到她将力度掌握的很好,有痛觉但不会受伤。
孟夏被仁青惹得气极,可她哪里能和从小放牧的孩子相比,根本投不出去几块石头,仁青越来约占上风,南卡帮着孟夏反击,渐渐地,孟夏和南卡越来越有默契,有石头飞来时,孟夏急忙拉着南卡躲避。
他的手腕其实很细,能清楚摸到皮肤下突出的经脉,腕上还用红线系着一颗天珠,也许是因为身体很好,他脉搏有力的跳动正清晰地将节奏传递给孟夏指尖。
砰砰。
砰砰。
好像越跳越快了。是他的脉搏?还是她的心跳?
孟夏分不清。
“强巴!xio[7]!”强巴在仁青的指令下加入游戏,一下将孟夏扑倒。
仁青瞅准时机,甩出一块石头。
孟夏认命。
啪。
清脆一声,南卡半跪在面前,替她挡了这一击。
孟夏和他对视片刻,南卡有一只手捏在她的肩上,掌心的热度包裹肩头,好像把她的心脏也捂热,夏天的风穿过苹果林,窸窸窣窣。
砰砰。
砰砰。
是苹果成熟落地的声音。
砰砰。
砰砰。
刘海乱了,心跳也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