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观“千岁忧”这边,从毁迹阵传送出来便稳不住身形,踉跄跌跪在地,灵力有些透支。
大神官显然是憋了口气,发了狠地下手。自己又要隐藏身份,使不得武器——尽管、似乎、可能没藏住。
他暗自惆怅,取下颇有存在感的面具,赫然露出真容——眉头紧蹙,鼻梁高挺,精妙无双——是谢允。
被猜出来和直接表明是两回事,倘若刚在战场上直接取下面具,怕是收不了场。似乎想到那样做的后果,谢允打了个寒噤,止住了思维发散。
龙族强大的再生力在此时显出好处,右肩上的穿透伤已经流不出血,再过两日便可基本愈合。但现下——
冰天雪地里,人尽鸟飞绝,静谧得有些不同寻常。谢允捂着肩的手松开,撑着起身,倒是不显狼狈。他唇角勾起,抬起下三白,那是一个捕捉猎物的讯息。
“是在找我吗?”
“见不得光的鼠辈们。”
云开得见光,自天而下,若有他界,因此神界得名“天光”。
人间中原九州五川并未细划神官所属的领地,只四大偏远地——西荒、北原、东海、南山,特派了四位真君。因此,人们有所求之事,自会拜相应的神官,奉些香火,以达天听。
倒也不是讲神官术法领域面狭窄,毕竟,人各有志,神各有道,所悟道不同,所执掌的自然不同。譬如求雨露福泽方面,烈阳将军自知比不上汶灵大人;学业上,文昌真君高居榜首。只有大神官——时影,辅佐神君,什么都沾点,万事皆可求。
天光之上各路神官各司其职,共同维护人间秩序,一派欣欣向荣。现下,高位之上的神君满脸倦色,但仍保持聆听的状态。
“宁川水蛟已捉拿,其上恶念重重,应谨慎处之。”
神君点头,“好,我已知晓。但,时影…”他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水蛟模样,忍不住心累,手按着太阳穴,“你能告诉我,这蛟怎成了这幅模样吗?”
时影面露尬色,“出手重了些,应当无…”
“无伤大雅。”神君摆手,看着殿下身姿挺立的大神官,思索半晌还是开口道,“时影,我知你心中尚有…”
“早已过去了,”时影打断他的话,“神君,我早就放下了。”
神君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放弃,转移了话题,“恶念重启,天地恐将大乱,为免重蹈覆辙,这些时日人间还得多加留意。”
“时影领命。”
时影拜礼,抬眸看到案台上堆叠的公文,询问道:“神君,可要时影协理?”
神君闻言展开眉头,摆手道:“先去休息吧,还有文昌真君在呢。”
时影点头不再过问,转身带风,毫不留情地走了。
神君见状失笑,这人走得毫不犹豫,多半询问也并非真心。算了,即使数万年来仍能在他身上看到那场灾难留下的影子,但他说过去了,那便真当过去了吧。能从其中走出来,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天光与人间的时间流速不同,即使他在天光述职呆上了好些时辰,人间也不过才子正时分。
青州仍在洋洋洒洒地飘着大雪,走过的路轻易就被覆盖。时影一步一脚印,心里细细梳理今晚之事的脉络。
疑云重重,重中之重便是那黑衣千岁忧,早不早晚不晚,偏赶上今天,遇上了自己——这对他而言颇大的阻碍,还放言“东海不会成为您的阻力”,他凭何代表东海?
时影心下叹息,只愿拨开迷雾,真相不是他所不想见的。
灵力在天地之间滋养万物生息,在这时却稀薄难觅。时影眯起眼,看见了前方阵法使用后的残迹。
“他要回来了…不能让他看见。”
雪地之上隐秘符文显现,一座威严的阵法不知在他们脚下盘踞了多久。
谢允呢喃完,笑着挥手,“小少爷闲得无聊,便去西荒玩玩吧。”
扭曲的空间里,一大群人这才明白早已中计,甚至来不及反抗,就被传送到未知的地方。
时间倒回到一个时辰前,彼时谢允刚挑衅完不知藏匿何处的宵小,下一刻就挑起了眉头——因为来者不是别人,这是当初让他们离开宁州的契机,无名氏家的小公子。
小公子瞧上去细皮嫩肉,周身却有股淫靡的气质,极其不相符。几乎是扫射的目光打量在谢允身上,小公子微乎可微地点头,向身旁跟班管事示意道:“他也可以要。”
这话在谢允耳中听来颇为好笑,连他的主意都打上了?倒是有够狂妄的。
但再狂又哪能狂得过谢允,他才单挑完大神官,心里同样憋着团不知意味的火气。偏偏有人送上门来,况且这人还觊觎阿影,看来上次的教训还没给够。
同强盗打架,谢允便没了顾忌。诛邪剑重见天日,不过出鞘三分,便突破了包围,打得一群人没了初时的自信与嚣张。
谢允在心里盘算着时间,手上动作也开始吃力。但他面上不显,将人引至合适的位置,唤醒了沉寂的阵法。
他刚出毁迹阵就察觉了不对,借着跪地的动作布置下了传送阵。为了能将所有人一个不漏的送走,传送阵的基底过大,可谓要掏空了谢允,此刻虚脱得要命。
但又容不得耽搁,谢允草草地掩去传送阵的痕迹,拖着残躯往客栈赶。
什么都没看出来。
传送阵毁得七七八八,看不出目的地。地上的雪里几种气息混在一起,仿佛经历了一场乱斗。
谁没事大半夜在雪里打群架?
时影自己想来都好笑,任风雪掩去战场,径直奔赴客栈。
朦胧月色映在地上,窗子隔绝了外界风雪,室内一片宁和,同离开时别无二致。
时影用灵力祛除身上寒意,脚步轻轻地重回床上。发带回归原位,他掀开被子,愣了一下。
床上人悠悠转醒,迷糊地问他:“阿影怎么起来了?”
时影小声回答:“风把窗子吹开了,我去关窗的。”
谢允贴上去抱住他,嘟囔道:“冷。”
火炉前半夜就燃完熄灭了,被子里如今确实温度不高。时影闭上眼,眼前又浮现出宁川江上身法诡谲的黑衣人、光芒四射的阵法,那面具之下的脸,究竟何样?
“谢允。”
无人应答,时影推推旁边的人,又喊道:“谢允。”
“嗯?”
“你会梦游吗?”
被问的人黏糊道:“应当不会,没人同我讲过。”
没人讲话了。时影重新闭上眼,心想:给过你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