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镇

    老式的公交一路摇晃,窗外颠簸的山水掠影也随之不断后退。随着车厢路口的转向,冬日正午半暖不温的阳光不时洒落肩头。季辰半眯着眼,失神地听着车上一群乡里亲邻用当地方言大声讨论着什么,不觉有些昏昏欲睡。直到公交播报到潘村桥头,那群乡邻呼呵吆喝地下了个干净,季辰也跟着打起了精神。车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就剩下他与几个看似来旅游的大学生。他撑着下巴望向窗外,沿街一整排现代民房,间或一些夹杂了罗马柱小尖顶的西式混搭风格,如果不是已经联系了父母旧时相识的陈老舅,也在网上看到了许多潘镇打卡的照片,他都要怀疑自己到错了地方。

    这是他决心回潘镇定居的第二个周末,也许是因为如今看得到尽头的生活,也许是因为身边一两个回乡创业的朋友,也许是因为某一晚无意中刷到的无骨灯展,繁复的灯盏比他记忆中的更加精致多样,玲珑剔透的各色花灯映着多彩的光晕,令人仿佛置身古时繁华喧嚣小镇中,回忆甚嚣尘上,原本犹豫的想法也就愈发坚定了起来。

    于是,几乎是一得了空,季辰就一刻不停地定好车票,只身一人踏上了归途。尽管公司还有许多工作需要交接,尽管还有许多事情没有思考清楚,尽管他也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但……。

    季辰的年少时期,由于驻地勘察的父母,都在这个古镇上度过。因此,这里几乎成了他的第二个故乡。尽管刚来到镇上时适应得很困难,但过去的人与物都已覆上了名为时间的薄纱,只留下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记忆。尤其是那个人,季辰很难否认,愈发渴望想要找到那人的心思不是他决心回镇的原因之一。

    ——

    终于到了潘村桥站,季辰跟在几个大学生后下了车,他被迎面扑来的寒意激得一个激灵,紧了紧大衣,跟着古镇指示牌一路向里走。终于在路边崭新的白漆水泥房身后,隐约看见了一些青瓦石墙的老旧屋影,矮墩墩地重重叠叠交织成一片。到了一个景区入口模样的小广场,看着介绍导览牌上的地图,季辰仍然不断回忆,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这是在镇尾,刚路过的是东边扩建后的一片新房,而镇口的池塘和大树还在远远的西头。这多少令他有些感慨。就这样带着莫名的心绪,季辰在那几名大学生的叽喳闹腾,悄悄地踏入了古镇曲折的主街,仿佛是偷偷摸摸地踏扰了这一方寒峭的人世间。

    ——

    在与陈老舅约好的地点,是个戏院与赌场之间的青砖小广场,位于小镇主街的下街。日头正好,广场北边檐下坐了一排当地镇民,裹着厚厚的棉衣,晒着太阳,唠着闲嗑。季辰远远地打量,就能看到有位身着藏青棉衣,身板健硕的大叔揣着手,总有意无意地望向路过的旅客。尽管少时印象不深,但他立刻意识到,这就是陈老舅了。老人们吴侬方言聊得火热,即便季辰高中那会曾学会了一些如今也早已忘得精光。他不免有些游疑如何上前。蓦地,那大叔似是有所感应,一眼看了过来,季辰感到自己的内心仿佛有一只猫瞬间炸开尾毛,然而脸上却自觉浮起了温和而礼貌的笑容,扬声道:“是陈老舅吗?我是季辰。”

    那人便也展开了笑容,站起来迎上前:“小辰啊,好好。”周围的老人们纷纷望了过来,有曾经熟悉他的热情地招呼:“哎哟,小辰一眨眼长这么大啦”,“小辰啊,以前经常来我这玩还记得吧”,“就是以前住在公社那边,来勘察我们镇的,季老师他们儿子哝”。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夹杂着方言,季辰笑着一一应和,直到陈老舅在一旁喊他去古镇上逛逛。有人应和着,念叨着古镇被翻新保护过,成景区了,让季辰快去看看。季辰就在这样热闹人声的簇拥中,跟着陈老舅向古镇深处走去。

    季辰想要回来潘镇上开民宿,陈老舅是知道的,此前也帮着季辰和村长提前商定好了一处位于中街的宅院,此次正是要来看一看,定下来。穿过房铺夹道、灯笼满挂的下街街坊,拐过一处马头白墙,入眼的是更加宽阔,蜿蜒向远方的青板街道。过去潘镇的中街上,坐落的都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宅院和洋行商铺。现在,老旧院落里的人家早已迁走,墙屋都被翻新保护了起来,偶有游客交谈着出入其间。此番场景不禁让季辰觉得恍如隔世,不知何种滋味。沿路的青石板缝积落着尘土与落叶,冬日午后清冷的阳光下,远方的天际亮得泛白,远山一片青黛,衬得近处层层叠叠的青瓦白墙愈发醒目,让季辰恍然想到了自己年少时的暑天,第一次瞒着父母偷偷从这里溜到山里的那个下午,也是这样一路耀眼的白墙,却又比这多了酷暑难当的炙热,沿街蒸腾着雾气,遥远的村口路面上隐隐反着水光。

    季辰一路打量着沿途熟悉又陌生的小镇,走走停停,应和着陈老舅的介绍。不多时,陈老舅停在了一小丛探出街头的南天竹前,指着其后的一栋院落朝着季辰示意,周围几个的阿婆阿公与陈老舅打着招呼,闲来无事也凑了过来。那是潘镇经典的白墙回院,高耸的白色屋墙正中嵌着黑沉的木门,门头装饰着精致荷花如意石雕,门前有一小方绿地,在一块方石和那株南天竹外,团团簇簇着各种不知名的草木。季辰几步来到近前,余光不经意瞥见斜前方的对门门梁上摇曳着的两抹鲜艳色彩,定睛一看,是两个繁复的宫灯,隐约能看到灯上另他熟悉的细密纹理。一瞬间,记忆翻涌,思绪万千,眼前再次出现星星点点悬着各式灯盏的树林,少年清冷的嗓音响在耳边,灵巧的双手轻触脸颊带起一阵战栗,还有那浅色的发稍,在叶隙间的阳光照耀下,发着令人眩晕的金光,几乎让他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无处躲藏。

    耳边是陈老舅注意到季辰目光后,絮絮叨叨的介绍,零星字眼打破了他思绪的迷雾,划入季辰的脑海,“无骨灯”,“世代庇护”,“传人”……

    “传人?”季辰无意识地喃喃道。凑热闹地阿婆早已跟着聊开了。

    “是啊,何先生已经是第三十几代传人了吧”

    “据说是何大学士家的旁支”

    “不过平时也难见到,现在那前头展厅都是兰姐在……”

    “还是上个月的庙会了吧,他也没怎么说话”

    “小季你要在这定居下,有空记得去对面打个招呼”,陈老舅笑眯眯地说道。

    季辰应好 。

    “艾对,是要打打招呼,等于在各路神仙那过个明路”

    “嗨,现在年轻人还哪讲这个……”

    “总归是好的么……”

    何先生么,季辰暗暗记下,也许能从他那儿打听到些什么。

    走神间,陈老舅已揽过话头“你们聊,小季赶紧来看看这院子吧”。

    阿公阿婆几人的话题早已拐到了季辰听不懂的方言上,季辰笑着冲他们点头,跟着陈老舅跨进院门内的另一番洞天。其实这座宅院的样貌季辰早通过照片看了一遍,但他仍然忍不住掏出手机一顿拍。无他。这正是他所怀念的记忆中的场景。他年少时跟着父母艰难辨识的木构飞檐,在后来的岁月里徘徊在回忆中被反复描绘,如今真切地展现在了他的眼前和未来的道路上。无论是天井青砖上被阳光斜着照亮的一抹青苔,还是角落里卧着的那一口石井,还是门栏上盘旋的精致凤雕,都重重得敲击着他,一阵又一阵的回音。他仿佛回到了过去走街串巷的年少时光,又似身临不久后与萍水相逢的人们围着天井聆听雨打芭蕉的场景。

    上下里外地看,季辰脑中不断涌现各种想法,东边的厢房可以做成自己住的小窝,大堂要打造有野趣、让人放松的公共区,二楼与后厢的院落至少能隔出个七八间……

    陈老舅笑呵呵地看着季辰兴奋地四处窜,不免打趣他还与小时候一般活力充沛。恰逢此时,院门口有人来寻陈老舅,他扬声提醒季辰记得早些去村委办事,家里也已备好了房间,便匆匆跟着人离开。

    临近下午三点,太阳已开始西斜,光线逐渐变得无力。季辰惦记着还要去村委签合约,饭点前也该早些回老舅家,因此他也就未在院子里逗留多久,拍了些照片记录后,便准备出发去村委。刚走出门,眼角余光中的两抹艳色再次吸引住了他的注意。季辰忍不住驻足,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对面的宅院。不多的记忆中这户人家就十分神秘,即便是逢迎佳节,他也从未见过这家如镇上其他人家一样敞开门扉张灯结彩。这儿的屋门总是紧闭地沉默着,就像是默默保守着什么秘密一般。而如今,对面的门扉却是敞开着,隐在屋内的阴影中。季辰隐约能看到里头悬着各色花灯,不过都藏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唯有门扉上挂着的那两盏红色宫灯,在午后阳光的照射下,泛着柔和的暖光,荡得周围的门扉白墙和墙上斑驳的青苔雨痕一片暖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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