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应彪活了。

    准确来说，也不算完全活了。他死在黄河边，觉得自己死得干脆利落，看见姬发冲他掉的泪，没什么可留恋的了。结果眼前一黑一亮，他睁开眼，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瘦削的男人。

    他凑过去看，看见的是姬发的脸，苍白，眉目间带了几分愁怨。他端详片刻，觉得这可能是姬发的什么兄弟，毕竟传言姬昌有一百个儿子，有个跟姬发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儿子也不是没可能。

    姬发不该是这样子的，他总是眉眼带笑，有点不大不小的脾气，配着那张俏俏的脸总是让崇应彪忍不住冲他使坏，然后把姬发逼急了和他大打出手。

    这简直是他少年时最兴奋的事了。

    后来，什么都变了。殷寿和狐妖相识，他们害了许多人，直到比干剖出心，直到殷郊被斩首。姬发似乎是匆匆忙忙从他的英雄梦中醒来，看见被野心灼掉了那层人皮的殷寿。

    崇应彪只是笑，他那段时间笑的太多了，殷郊死了他笑，殷寿死了他也笑，直到黄河边，姬发将鬼侯剑刺入他的脖颈，他还是笑。

    姬发这个赢家却是流了满脸的眼泪，崇应彪的血溅了他满脸，姬发几乎分不清脸上流下的是血还是泪。

    别哭。

    崇应彪伸出手，眼前一恍惚，手从那男人的脸上穿了过去。

    “大王，东伯侯来了。”一个内侍模样的人进来，行礼朗声道。

    “宣他进来罢。”男人挥手，内侍恭恭敬敬的下去了。

    崇应彪心里大概知道东伯侯是谁了。果然，姜文焕走了进来。他也变了很多，眉眼间是久经沙场的戾气，却对男人露出一个笑。

    “大王……”姜文焕礼还没成，就被男人，或者说是姬发打断了，“你跟我还需要这些规矩?坐吧，所谓何事?”

    大王?崇应彪冷嗤一声，如今倒是人模狗样身居高位了。

    姜文焕也毫不客气，坐下先灌了杯茶，才开口道，“朝中都在催你早日选妃，开枝散叶，如今都有人来拜托我给你说道了。”他脸上带了几分不情愿，又道，“大王，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在想什么。”

    姬发没说话。

    片刻，他才轻声道。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崇应彪把这句话在嘴里过了一圈，被酸的倒了下牙，想不到姬发还有惦记人的一天，连这种酸话都说的出来。

    他又想笑了，所以他笑出了声，但是没人能听到。

    “你……”姜文焕脸上似乎有几分不落忍，“你该往前看了。”

    姬发只是摇头，“文焕，你也没有往前看。”

    姬发总是很忙。

    这是崇应彪跟了姬发三天得出来的结论。

    他上朝，批阅奏折，和朝臣商议国事，便衣寻访，似乎永远都闲不下来。崇应彪看着他苍白的脸，觉得他好像下一秒就要倒下了。

    明明他以前一蹦三米高，上阵杀敌永远也不含糊，怎么成了这副模样。

    三年，把一个人折磨成这样。

    姬发似乎自己也知道自己如今脸色不好看，望着黄铜镜子叹气，崇应彪站在他身后看镜子，镜子上只映出了姬发一个人。

    他跟了姬发这么久，还是不知道姬发那个在“远远乡”的心上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要有多远才能让姬发不能得偿所愿呢。

    他看着镜子里的男人，突然觉得只能映出来一道人影都镜子刺眼的很，又走到了别的地方。

    他没看见姬发那一瞬间抬起的眼。

    崇应彪最近总是觉得身上轻飘飘的。

    他是个鬼魂，按理来说本来就该是轻飘飘的，但他自打醒来后感觉自己还是有几分重量的，如今感觉自己不仅越来越轻，神思也恍惚了起来。

    他琢磨了一会，才意识到老天终于要收了自己这个孤魂野鬼了。

    他望着姬发的睡颜，姬发即使睡着了也是拧着眉的，不怎么说梦话，却总是咬着牙关掉眼泪。

    他想抚去姬发脸上的泪，手却从姬发脸上穿了过去。

    这个场景实在有点好笑，但他这次不想笑了。他只是深深的看着姬发，最后轻轻的把嘴唇在姬发额头上贴了一下。

    他当然没贴到，嘴唇碰上的是一片虚无。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几乎已经透明的看不见了。

    直到最后一刻，他心头才有了一分悔意。

    他不知道自己在后悔什么，只是匆匆离开了世间。床上的姬发睁开眼，看见漏进殿内的一缕晨光。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