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
月色苍白地倾泻在咸阳宫的三重檐顶之上,玄色琉璃瓦泛起幽蓝微光。冬日凛冽的北风吹过青铜檐铃,带起锵然之声,引得院中庭燎在摇曳间明灭。
几名宫侍望着自己在阶上忽隐忽现的影子,窃窃私语道:“王上今日可是又将馔食用尽了!”
“可不是嘛,一连几日皆是如此,食量骤然大增!”
“莫不是王上最近长身体,故而食量涨了些?”
“我看不是,你们没发现吗?王上的食案上,摆的是两幅梜箸!”
“难道是……我昨日当值时,听到里间谈笑声,明明只有王上一人在内,却像是同人说话一样!当时只觉得奇怪,现在想想……真是吓死人了!”
“对了,你们去过偏殿吗?前几日蒙大人命我去给偏殿添置床褥,原以为王上要辟作外间,可也未见他过去居住。”
“嗐,那偏殿我今早去打扫了,妆镜前摆满了钗环首饰,漆柜里也满是女子罗裙,我竟以为屋中藏了美人!可耳杯中水还是温的,却半日不见人,你们说奇也不奇?”
“咱们几个是常在章台宫中行走的,从未见过有女子得幸。可这近日种种怪象,怕不是……招了什么邪祟吧!”
几人听到邪祟二字,俱都打了个寒颤。突然听到身后怒斥之声,慌忙转身。见是蒙恬,更加两股战战地跪了地:“见过郎中令大人……”
郎中令掌管王宫侍卫,也统领秦王近卫。蒙恬站到几名宫侍身前,斥责道:“王太后不在咸阳,你们便反了天了,胆敢背后妄议主上,怪力乱神!”
几人身形更加瑟瑟:“奴不敢,请大人恕罪……”
“下去各领四十廷杖,以儆效尤。”
几名宫侍被拉走,蒙恬立即回了卫署,将玄阳君的回信展开。至于这封信的内容,还要从半月前说起。
那日深夜,王上急声喊他入内。进殿后,只见他手执长剑,命道:“将人押入牢狱。”
蒙恬望着空无一人的内殿,不解回禀:“臣……未见这殿中有人啊……”
嬴政似是吃了一惊:“你未见床上女子?”
蒙恬如实摇了摇头。
此后数日,便是内侍方才所言种种怪象。彼时嬴政命他出了殿,是以他不知后来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也深觉连日来的一切都太不正常,于是传信给了身居雍城的玄阳君。
身为嬴姓宗室长老,玄阳君奉命在故都雍城守护嬴姓宗庙。自秦德公建都在此,到献公迁都栎阳,雍城作为秦国国都近三百年,王室宗祠也立在此并未搬迁。玄阳君是昭襄王幼子,年少聪慧,却身姿羸弱,不喜兵戈。秦人尚武,即便颇得父王宠爱,他也只能退居政治边缘。其他公子学习武艺权谋之时,他却醉心方术,机缘之下拜入仙门,学得了天文星象、占卜历算,以致如今护卫着嬴姓宗祠和大秦国祚。若真是咸阳宫中招了邪祟精怪扰乱王上……蒙恬坚信,再强大的精怪,都能被玄阳君镇压,妖道终归是妖道,岂敌得过仙道正途。
蒙恬自受命以来,一直勤勤恳恳地守卫着这偌大的咸阳宫。作为秦国王宫,这是一座规模宏大且布局复杂的大型建筑群。其中殿宇林立,廊道如织,宫门层层,布局错综。秦王嬴政所居,乃是位于正中的章台宫,此处也是蒙恬作为王上近卫的日常值戍之地。而被他疑作邪祟精怪的姜漪,此时正端坐殿中,悠然地同嬴政吃着茶。
“女姬曾言寡人将一统六国,如此伟绩,待何时可成?”
听到对面而坐的嬴政发问,姜漪不慌不忙将杯中一口茶饮尽:“敢问王上现在是何纪年?”
“寡人继位今已8年。”
嬴政13岁登基,继位8年,那么眼前的这位老祖宗才刚20岁。按古人以虚岁计年龄,则是21岁。照此推算,此时是公元前239年。
嬴政建立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多民族国家、第一个大一统王朝、第一个中央集权制国家的时间是公元前221年。姜漪心想,这是多么滚瓜烂熟的历史知识!这题她可太会了!但是……连日来为了保命,姜漪没少告知嬴政未来之事,如此泄露天机,不知会不会遭天谴……毕竟在她的认知里,以窥探天机为职业的算命先生,大多是眼盲或身体有弊之人。
20岁的嬴政想来比日后的满级号好糊弄一些,姜漪腹中现编了一套说辞搪塞道:“我所生活的后世毕竟是两千余年后,王上所处的当下,对于我的时代而言太过久远。古代历史我少时虽学过,但记忆已不甚清晰了。加之突然的时空穿越,意识有些混沌,还请王上给我一些时间,待我仔细回想,容后再禀。”
嬴政听言眉头一皱,沁凉的眼光又开始向姜漪射了过来,她赶忙找补:“具体时间我虽一时忘记,但以秦之强,王上之贤,足以灭诸侯,成霸业,一统天下。大秦六世励精图治之基业,到了王上这里,已是功成之时,必可指日而待也。”
“是么,那你倒说说,我大秦励精图治六世,挣得了怎样的基业?”
姜漪此刻无比后悔自己刚刚竟以为20岁的嬴政好糊弄。天真!太天真了!只得回想《史记》中苏秦游说秦惠王时的话,凭着记忆背给嬴政听:“大秦之国,西有巴、蜀、汉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东有殽、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万,沃野千里,蓄积饶多,地势形便,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以王上之贤,士民之众,车骑之用,兵法之教,可以并诸侯,吞天下,称帝而治!”
嬴政听此一番话,抚掌大赞:“彩!”
姜漪一口气背完这一大段,自己也有些震惊,一定是绝境中激发了潜力,超常发挥了。看着嬴政流露出的赞许之意,暗暗松了口气。本以为闯过一关,岂料对面之人再次发问:“女姬数次提及时空穿越,寡人对此不甚明晰,可否细细说来?”
姜漪默默擦汗,她对此也不怎么明晰啊!她是文科生!
“呃……这时空穿越之法,我亦不甚知晓,毕竟……此乃极为罕见之事。”姜漪抬眼偷瞧了一眼嬴政,生怕他再次动怒,急忙接着道:“不过我当日是误入了王上陵墓,失足跌了一跤,摔进了……您的棺椁,再睁眼就是前夜与王上相见的场景。”
嬴政原本闲敲案几的手停住,沉声发问:“寡人陵寝,你是如何进去的?擅开寡人棺椁,又意欲何为?”
姜漪赶紧解释:“我并非故意擅闯,王上的陵墓,在后世成为了著名景区。嗯…所谓景区,就是对外开放,供游客赏玩的地方。”
嬴政手肘撑住案几,身体侧倾向她,将人阴恻恻地盯住:“你的意思是,寡人之躯,千年后竟被当成了玩物?”
姜漪后背发麻,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嬴政的这句话,字字是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意,像穿膛的子弹一个个往她身上砸。
“并非如此!王上的陵墓,封土完好,未遭破坏。您被后世尊为千古一帝,人们只是到此瞻仰膜拜。”姜漪立马狗腿地拍上了马屁:“还有很多女子在您的纪念碑前敬献花束和礼物。”
收回逼人的视线,嬴政挑了挑眉:“是么,为何敬献之人以女子居多?”
姜漪松了口气,马屁精再次上线:“因为后世盛传王上身姿伟岸,龙准高挺,目若朗星,气质卓然。所以女子尤为衷情于您。”
“所以,你也是为此才去参拜寡人的?”
姜漪莹白的脸颊透出红晕,长发掩映间露出的一点耳尖也变得粉红,她诚实地点了点头。
嬴政下垂的嘴角勉强向上牵了牵:“既如此,见到寡人真容,是否名实相符?”
姜漪将直白的视线盯向他,这人正一脸傲娇,仿佛对自己的容貌十分笃定。不过他都长这样了,也确实有自信的资本。姜漪打量片刻后颇为认同地说:“王上确然天人之姿。”然后又叹了口气道:“只不过我彼时竟以为传言未必是真,卖花的店主又要价甚高,终是没舍得为王上献一束花。”
嬴政方才微微上扬的嘴角又略平了一平。几息沉默后,看向她说:“若日后能穿越回去,寡人赠你万金带着,你去把附近所有花店盘买下来。凡是前往瞻拜之人,皆赠一束鲜花,令其带去献祭。”
姜漪被他这种自己给自己砸钱撑排面的行为雷得哑然。
没等她反应,嬴政再度提起正事:“说来,封土既完好无损,你又是如何进得内部,爬上寡人棺椁的?”
姜漪正了正色,道:“当日有一只玄鸟突现,将我引至陵墓入口,并打开了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