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彻看清来人，心下一惊，迎上前道：“蒙大人不在蕲年宫中奉驾，深夜前来有何吩咐？”

    蒙恬爽朗一笑道：“王上适才与群臣宴饮，念及李大人辛劳，特命我来此接大人前去吃上一杯庆功酒。”

    李彻神色一松，笑着答说：“分内之职，焉敢提辛劳。王上体恤，下臣感激涕零。只是目下王上与诸位臣僚俱在雍城，我等守城不敢懈怠擅离。”

    蒙恬一脸平静地听完他这套假模假样的说辞：“如此，我便不强劝了。李大人恪尽职守，我定会向王上禀明。”说罢看向城门方向问道：“适才见李大人似要出城，可是有事？”

    “无他，不过在城楼上看到外头燎火灭了几把，前去一看。这些戍卫，不盯着他们便偷起懒来。”

    “连日值戍，城门卫的兄弟们也都辛苦了，而今冠礼大事已毕，偶有松懈情有可原，李大人不必过于苛责。”

    蒙恬与李彻周旋的这当，姜漪已经悄悄下马，同他道了句别，悄悄潜上城楼。蒙恬心内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于是不再啰嗦，调转马头欲返。

    恰此时，奔马之声已至城下。声如闷雷，轰然若地动。

    蒙恬勒住缰绳，又转了回来。

    李彻心头一惊，暗自握紧佩剑。

    蒙恬深深看了李彻一眼，若无其事地说：“可是城外的卫尉别营过来了？王上方才还说，今日宜君臣同喜，勿让别营一众将士在外头苦着了，召过来一同庆贺。我还发愁如此深夜派谁过去传这道令呢，眼下宫中酒乐正酣，可无人愿领这差事。想不到他们倒是自己先过来了。正好，等人到了，劳烦李大人代为转达，让张大人去蕲年宫面见王上吧。”

    李彻悄然松了握在剑上的手，赶紧顺势说道：“蒙大人放心，我这就出城接人。”然后朝蒙恬一揖，迅速转身走去城门。

    蒙恬原本笑着的脸蓦地一沉，仰头看了眼城楼之上，打马返回，行出城门卫视线后，又拐进了一处转角，默然等待姜漪。

    姜漪上得城楼后，按蒙恬的描引，顺利找到兵备室，取了把弓箭，在跺墙间找好位置，试了试角度。

    城下来兵已至，当先一骑身穿甲胄之人正朝站在城门处的李彻行近，此人应该就是私兵统领了。

    甲胄鳞片发出的碰撞声森森传来，姜漪拿起手中弓箭。这弓比她平素所持要沉重许多，以她之力，怕是只能射出一箭。

    甲胄之人自袖内掏出一封帛书，李彻正欲相验。

    姜漪引弓。

    青铜箭镞的锋利刃角在月光下泛出一道幽蓝，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就是现在——

    利箭破空而出，带着十足十的力道，正中马上之人眉心。

    李彻怔愣地看着眼前之人直挺挺坠下马去，事情怎会这样！

    城楼之上的姜漪长长吐出一口气，低头看了看被弓弦划破的手指，竟感觉不到疼痛。心跳如擂鼓般激越，她在考虑要不要试着再发一箭，将李彻也一并解决了。

    突然，一道长箭自城下离弦而来，速度之快在姜漪反应过来前便直直刺入了她的左肩。姜漪被这道箭力掼得后退两步，赶忙蹲下身躲入了墙体。

    偷眼看向城下，方才引弓之人正翘首望向这边。此人黝黑面庞，十分年轻，同样一身甲胄，兴许是个副将。在看不到她的情况下，仅凭刚才发出的一箭就能判断出方位并反手射中。姜漪低头看了眼深深嵌入肩中的长矢，心道好箭法。

    鲜血自肩头汩汩涌出，姜漪靠在墙上，头因失血而发晕。城外私兵和城门卫不出意料地打了起来，一片喊杀声传入耳中，更觉晕眩。再发第二箭已不可能了。她勉力起身，看了眼混战的双方，紧贴着墙体小心翼翼地下了城楼。

    巷中立马等候的蒙恬听到了城外交战之声，却迟迟不见姜漪回来，心下焦急不已。一道轻声传来——

    “蒙大人。”

    听到姜漪的声音，蒙恬赶忙说道：“女姬快上马！”

    姜漪抬眼望向马上之人，兀自摇了摇头。转又想起他看不到，于是缓缓吸了口气，将声音尽量压得平稳：“嫪毐私兵身手了得，城门卫恐拖不了太长时间。大人先快马回宫传报，携郎中卫前来作战。”

    蒙恬不依，伸手道：“王上之命，是让我带你一起回去。”

    嘀嗒一声，血流顺着胳膊落入青砖，在寂静的小巷中格外清晰。蒙恬循声望向地面，好在巷中无灯，看不清楚。

    姜漪右手按住左肩，急急道：“你我二人共乘影响跑马速度，眼下嫪毐私兵统领被杀，与城门卫正混战，若第二步安排及时，郎中卫提早赶来，应该能将他们堵在城外解决。”这样一来，就不会波及城内黎庶。若是等攻进了城再交战，情况会麻烦很多。“眼下大好的机会，大人切勿错失！”

    蒙恬又何尝不知这些？“可是……”

    姜漪打断道：“大人放心离去，此处偏僻，又无人能见我，自是安全的。且我方才拼力射出一箭，已然力竭，不妨就在这小巷内先歇上一阵。等郎中卫到了，我再回去。”

    姜漪态度坚决，蒙恬只得妥协：“如此我便先行回宫传信，再来接你。女姬切记待在原地，勿要出巷。”

    蕲年宫中，嬴政仿若无事地同众卿继续欢饮。

    蒙恬一路扬鞭回宫，快步进殿，当众禀道：“报王上，城南门外有兵马擅闯，城门卫李彻正率兵应战，恐难抵挡多时。”

    殿内一时哗然。

    “郎中卫！”

    嬴政一声高喝，殿外郎中卫齐齐应声。

    众卿被呼声震耳，顿时住了嘴。

    嬴政脚步沉稳行出殿外：“寡人命尔等速去应战，但有擅闯雍城者，格杀勿论！”

    “领命！”

    启明星穿透青灰薄雾，发出莹莹光色。嬴政四周扫视一圈，凉凉看向蒙恬：“人呢？”

    蒙恬心内一紧：“还在城门。”见嬴政怒色更甚，急忙跪地请罪，将方才姜漪同他的对话如实说了。

    嬴政听完皱眉低斥：“胡闹！”甩袖下了玉阶，扭头看向仍跪在地的蒙恬：“还不带上人赶紧走！”

    三千郎中卫策马而至，马蹄急急踏过青石官道，像密集的鼓点，迫向雍城南门。

    嬴政身骑蹑景乌桓，在一处巷口拉了缰绳。这是蒙恬与姜漪约定的小巷，眼下却空无一人。蒙恬顶着前方愠怒的目光，额上泛出冷汗。硬着头皮道：“我二人确是在此分别，女姬说她暂歇此处，等我带兵回来。”

    嬴政未置一言，拍马赶向城门。直到站上了城楼，也依然没见姜漪人影。

    城下的厮杀接近尾声，城门卫几被斩杀殆尽。雍水河原本的清波此刻淌出猩红血色。数百具叛军尸体漂浮河中，残骸遍野。

    紧闭的城门突然由内洞开，身披重甲的郎中卫黑压压涌出，甲胄间鳞片擦出井然的铿锵声，在黎明前渲染出凛冽的肃杀。

    对岸丘陵，卫尉别营的统领张光潜在阴影里，望向城楼之上威然睥睨的嬴政，又看了看城外正与嫪毐私兵交战的锐不可当的郎中卫，心知嫪毐大势已去。挥了挥手，潜伏在身后的别营军出兵参战。

    张光朝城楼高喊：“末将携卫尉别营前来护驾！”

    两股兵力夹击下，嫪毐的私兵溃不成军。胜局已定，嬴政转身，对蒙恬说了句：“在此守着。”然后就提步下了城楼。

    城内阙下，虽不如外面战场惨烈，但原本空旷的广场也已狼藉一片。有从前线退下来的残兵，也有城楼上被射摔下来的死尸。

    星月已经隐去，天边鱼肚泛白，嬴政随手拿起火把，一步步逡巡，一寸寸扫视。可行到中央，搜查过半，却依然没找到姜漪。

    嬴政烦躁地扯了扯颈间交领，高喝一声：“姜漪！”高墙将这道雄浑的声音笼住，旋即又震荡回来。

    “我在这儿——”

    不远处的角落传出游丝般的声音。嬴政快步过去，拨开挡在前面的一具死尸，见到了藏身其后奄奄一息的她。小小的人蜷成了一团，左肩插着一支长箭，涌出的鲜血将原本素白色衣裙洇成淋漓的一片红，仿佛盛开在左肩的一朵赤芍。

    姜漪失血过多本已晕了过去，意识模糊中听到有人唤她的名字，求生欲逼出一丝清明，这才勉力应了一声。提气时伤口受到牵扯，又开始向外涌血。

    嬴政望着她肩上流出的新鲜血液，原本训斥的话又憋了回去。将人抱起转身往城内走。

    御驾很快调来，姜漪窝在嬴政怀中再度晕了过去，若不是呼吸尚在微微起伏，几乎感受不到一丝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