罚银

    沈钰轻手轻脚揭开缠在酒缸上的盖布,俯身靠近缸口,一股温润甜香扑面而来。她伸手揭开缸盖,小心翼翼扒开盖布。

    缸中糯米微微膨胀,米粒间已隐隐浮出清亮的酒液,酒面澄净如镜,泛着莹莹白光。

    沈钰小心舀出一勺,放入干净瓷碗中,浅浅一尝。

    酒体尚稚嫩,甜而不腻,略带米香,入口顺滑。

    “成了。”

    沈钰心头轻跳,嘴角悄然扬起。

    这三天里,她一直在心中祈愿千万别下雨,好在总算是晴了三天,没让她第一次酿酒就出岔子。

    沈钰将酒装好,叫沈铭一起帮忙搬上了推车。她本想一个人,没想到沈铭也吵着想去,问过沈二后,两姐弟一起上了市集。

    镇口巷尾,熙熙攘攘。

    沈钰穿了件素净的浅青色布裙,又用剪刀将袖边磨破处裁齐,重新纳了针线。她不会做什么花巧的女红,只能一针一线缝得平整些。不太懂扎髻,只能随手绾了个发髻,用旧绢带缠了两圈,低垂在耳后,倒衬得颈侧雪白。她人瘦,病刚好,肤色更显得苍白,站在熙攘人群里,竟有种隐约的出尘感。

    巷口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

    沈钰的摊子摆在转角边,不算显眼,旁边卖茶的、卖点心的都吆喝得声嘶力竭,唯有她这边安静得像个路边摆拍点。

    “怎么没人来呀,钰姐姐……”沈铭站在摊边,包子脸都皱成了小馒头。

    “别急。”沈钰弯腰捏了捏他软乎乎的脸蛋,“你把陶盅摆好,姐姐来请’第一位客人’。”

    沈铭乖乖照做,她则将酒缸封布掀开,温润酒香立刻逸散开来,在晨风中若隐若现,带着一点糯米发酵的甜气。

    香气刚飘出去不远,便引来了几个街边闲坐的汉子。

    “咦,这是谁家姑娘卖酒?”一人咂咂嘴走近,“这年头连做酒的都成姑娘家了?”

    “你看那缸小得像玩意儿,她怕不是做糖水糊弄人?”

    “我看是学着摆样子骗喝的,姑娘家哪受得住酿酒那活儿?”

    几人哄笑着围上来,一副吃瓜看乐子的模样。

    沈铭气得鼓起脸蛋,张口就想回怼,被沈钰拉住。

    她神情淡淡,声音却比早市的吆喝还稳:“几位大哥若不信,不如尝上一口。不好喝,我赔茶钱。”

    “哟,赔茶钱?小姑娘倒有点底气。”

    一人半信半疑地接过她递来的陶盅,仰头灌下一口,准备冷嘲热讽。

    下一瞬,那汉子皱起眉,又迅速舒展开,眼神由满是不屑变成微微惊讶。

    “这……是你做的?”他盯着沈钰,语气里多了分审视,“这酒……”

    沈钰接过话:“头段米甜,尾段酒烈,前绵后冲。糯米蒸足八成,低温入曲,再用湿麻包控水三日发酵,清出头液,弃沉渣。这一缸,只取头十斤酒液,不掺不兑。”

    她一边说,一边舀起酒液举到日光下。

    澄清如玉,微光浮动。

    “你若觉得还差些,”她语气一转,轻轻一笑,“我这儿还有陈酒在酿,三月之后,你再来试那一口。”

    周围人本来只是凑热闹,听完这一番讲法,纷纷露出惊色。

    “姑娘,你是哪个酒坊的?”

    “这酒有点门道!”

    “多少钱一壶?”

    沈钰将招牌竖起:“日酿限量十二斤,小壶六合四十五文,大壶整斤六十文。先到先得。”

    短短几句之间,摊前顿时围起了人。

    有嘴刁的老汉喝完,转身就掏钱。

    也有带孩子的妇人尝了一口,就让孩子跟她说“阿姨的酒比你爹藏的那坛香”。

    沈铭抱着陶盅,笑得脸都要裂开了,兴奋地问:“钰姐姐,你看你看!大家都来啦!”

    沈钰看着酒缸中渐渐见底的米酒,心中一点点踏实下来。

    第一次上街叫卖,就有这么好的生意,沈钰也很高兴。

    她笑得温婉,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想着一会儿回去好好数数铜板。

    还不到中午,酒便卖的差不多了。

    她沈钰低着头站在摊子上,给最后一位妇人斟酒,勾出盈盈一握的纤细。

    日头开始毒辣,巷口传来几声吆喝,一队身着官袍的捕快沿街而来。

    “卖酒的。”

    清冷低沉的男声陡然响起,像是冰水落进滚锅里,一下就把喧闹的人声压了下去。

    众人循声看去,便见一位青年缓步而来,黑袍束腰,身形颀长。眉目分明,眼神凌厉,一把横刀斜背,衣角被风扬起,露出胸口别着的银纹腰牌——镇署捕头。

    沈钰心头一跳,下意识往酒坛前站了站。

    程易停在她摊前,视线在酒坛、木壶、试饮碗上一扫,目光落回她身上,语气不疾不徐:“这酒,是你自酿的?”

    沈钰微微一顿,点头。

    “你有酒引吗?”

    沈钰:……

    她愣了下,什么酒引?许可证吗?可她从原身脑海里没找到这方面记忆。大概原身不太关心这些。

    她努力维持冷静,声音细细软软,像病中女子的喘息,仿佛再严厉一点就能将她吓哭。

    “大人,我父辈开始酿酒,在巷里小卖几壶,没敢去酒坊争利,亦未设铺,只是家中手艺,图个糊口罢了。”

    程易冷笑:“糊口可以,偷税可不成。私酿酒入市,查无酒引,当违律。”

    他说完这句话,身边一位捕快便上前一步,似要动手查封。

    沈铭脸色一边,双臂一张拦在摊子前,像一只愤怒的小兽。

    “不许欺负我姐姐。”

    程易脸色未变,只用冰冷的视线扫了一眼沈铭,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四周百姓窃窃私语。

    有人认出沈钰是从前卖酒沈大的女儿,一旁围观的街坊大娘忍不住出声:“程捕头,她一个小姑娘不容易,早早没了娘,她爹前些日子也走了,可怜得很呐……”

    “程捕头,这沈小娘子应该是还没来及办酒引,她爹从前是有的,许是还没来得及去县属记录吧。”

    “是啊,人家姑娘一个人也不容易,您看是不是这次就算了。”

    程易闻言,心中暗想不如这次先放过这小姑娘,不然他倒成了恶人。

    只是下一秒,他瞥见那姑娘低垂的眼眸下,藏着一抹掩饰不及的狡黠。

    程易觉得好笑,开口的声音故意放低:“既然如此,那就依法处置。私酿酒无引者,当拘入牢房,没收全部酒物,罚银十两。”

    沈钰身形一晃,险些站不稳,赶忙扶住酒坛。她咬了咬唇,抬眼看他,睫毛颤得厉害,像被风吹皱的一池春水。

    “程捕头,真要如此?小女确有过错,但也只是初犯。酒还未大批卖出,只是让人尝鲜而已……若是为此入狱,只怕……”

    她咬着唇角,一副脆弱得快要晕倒的模样。

    沈铭更是涨红了脸,挡在姐姐前面:“你别欺负我姐!我们不是坏人!”

    就在众人以为要翻脸时,程易却忽然一顿,声音一转:“不过,念在你是初犯,先罚二十文,限三日内补报旧酒引,下不为例。”

    沈钰怔住,抬眸望他。

    程易神情淡淡,脸上无悲无喜。

    “多谢大人开恩。”她垂眸轻声道,语气温顺,抬手悄悄拭泪,肩头微颤,看得人心一软。

    程易认出了,这女子就是他之前救过的落水女子。

    “你父亲是沈怀东?”

    “是,”沈钰垂眼,眼尾微翘。她声音很轻,但那副带病未愈的模样,让人听着总带点无害的软。

    沈钰从荷包中取出二十文交到程易手中。

    程易视线落在她指尖细白的手上,一瞬轻不可察地顿住,旋即将视线移开。

    程易不自在地咳了声,接住了铜板。

    “程捕头要不要试试?”沈钰主动递上一杯酒,笑得讨好。只是她长得太过柔弱,实在生不起猥琐之感。

    “不必了,”程易皱眉,“办公时间,公务之地,不饮酒。”

    说完他转身便走,脚步干脆利落。

    围观众人这才松了口气:“程捕头一向冷面,今天算给足面子了。”

    “这姑娘不容易,幸亏她爹留下的底子还在。”

    沈钰松了口气,心想应该没问题了。

    刚刚那人冷冰冰的,二话不说就要收她的摊子。这算是古代城管吗?不过,酒引的问题确实得尽快解决。

    好在米酒已经全部卖光了,刨去罚银和成本,大概挣了一百五十文,算是小有收获。

    沈钰刚把空酒坛收进车里,沈铭就蹦蹦跳跳地跑回来,一手举着刚换的干净布袋,一手抓着刚买的糖糕,嘴里还喊着:“姐!我好啦!咦?”

    他话音未落,前头突然有个油头粉面的小青年蹭上来,嘴里笑嘻嘻的:“小娘子,酒还卖吗?我这喉咙口干得紧,非得尝尝你这酒解渴。”

    沈钰本就准备收摊,闻言也没多理会,客气道:“今日卖完了,公子若有兴趣,明日请早。”

    那人却蹭近一步,眼神不老实地盯着她:“明日太远,今儿我就想喝,听说你这酒甜,姑娘人也甜,不如给我个面子?”

    沈铭皱了眉,快步走上前:“我姐都说卖完了,你聋啊?”

    那人不以为意:“哟,这小子口气还不小,谁家养的?牙都没长齐就敢出来护人?”

    沈钰眼神冷下来,伸手将沈铭往后轻轻一挡,正欲开口,那人突然伸手就想揩她袖子一把。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沈钰已将手中碗底朝上一扣,啪地盖在那人手背上,力道之狠,让他登时惨叫出声。

    “卖酒不卖身,客官若想胡闹,县衙就在前头。”她抬眸,眼神冰冷。

    那人疼得跳脚,脸色顿时变了,正要发作,忽听身后一声冷哼:

    “怎么,市集上也敢强买强卖了?”

    众人纷纷让道,只见程易负手而来,目光淡淡一扫,气场逼人。

    那瘦高男子脸色变了变,挤出笑:“误会误会……就是想买酒尝尝……”

    程易没有理他,只扫了沈钰一眼,又落在她扣着人手背的瓷碗上,轻咳一声:“松手吧,小摊贩动手伤人,罪加一等。”

    沈钰迟疑了一下,还是松了手,瓷碗掉落在摊上,发出清脆一响。

    程易撇过脸,掩去唇边一抹隐约笑意。

    那男子连滚带爬逃走了。沈钰瞥了程易一眼,闷声道:“不必你帮忙。”

    “是是是,”他语气清淡,“你刚才那一下,可比我狠多了。”

    沈钰哼了一声,低头收拾器具,脸却悄悄发红。

    程易负手站在旁侧,看着她忙碌的动作,眼神微动,片刻后转身离开,声音从身后飘来:“记得别忘了去办酒引,下次我就没这么‘巧’经过了。”

    “钰姐姐,刚刚吓死我了。程捕头看起来好可怕啊。”

    “铭哥儿,刚刚那个程捕头不会就是,救了我的那个吧?”

    “是啊,镇上就这一位程捕头啊。”沈铭奇怪地看了眼沈钰。

    本来还在心里疯狂扇程易,沈钰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了。看来得尽快办好酒引证了,省得给人家工作添麻烦。

    人群渐散,巷尾一棵老槐树下,却还有人没走。

    刚刚找事的瘦高男子穿着灰布短褂,脚蹬草鞋,鼻梁塌陷,脸颊干瘦,眼神阴鸷,站在人群后半天未曾言语。他肩头扛着个破箩筐,看起来和周围贩菜小贩无异,只是那双眼,死死盯着沈钰的摊位,像蛇。直到最后一个买酒的妇人走远,那人这才转头。

    身边一个油头滑脸的胖子低声问道:“她,真是那沈老鬼的闺女?”

    瘦高男子咂了咂嘴:“十有八九。你刚才没听见?那捕头亲口问了名字,沈怀东。”

    “啧。”胖子啐了一口,眼中闪出一抹冷光,“还当她死了呢,怎么又蹦出来了?还敢卖酒?”

    瘦子笑得有点猥琐:“我说你不会还惦记着当年那酒方吧?沈老鬼死前不是把配方全烧了?”

    “烧了?”胖子冷笑一声,“我看是藏了。现在倒好,他闺女接手了。呵,她以为自己真能翻出什么浪?”

    他用力一摁箩筐,语气阴狠:

    “去盯着她。看她是自己干的,还是有人帮。等她真做起来……让刘掌柜的‘老法子’伺候。到时候,是她酒有问题,还是她人不干净,可就不是我们说了算了。”

    两人肩头一耸,混入人群,消失在巷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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