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钰风寒痊愈,第一件事便是翻出酿酒器具,决定试手。
她想好了,先从最简单的米酒开始酿起。这对手法和原材料的要求最低,出酒时间也快。
其他复杂的酒,需要更长的发酵时间,等之后资金来源稳定后再开始。爹留下的银子不多了,也必须好好规划,大部分存着,以后可以盘个铺子,长期发展。
至于她爹留下的花露烧,先不动。
沈钰趁着打水洗漱的时候,看过自己的样貌,和她前世一模一样,天生一副惹人怜的模样。
瓜子脸,皮肤白得几乎透明,宛如新雪初霁。眉眼温润,眼角微微下垂,自带几分天生的无辜与软意;唇色浅淡,笑起来唇角弯弯,却带着病后虚弱的苍白,像是刚盛开的梨花,不禁风雨。一双手细白纤长,握着布巾时腕骨分明。
沈钰循着记忆上街,眼前繁华的古城镇,让她颇感兴趣,时不时拿起各个小摊上的东西瞧瞧看。商贩看她文弱秀气,也不生气。
一路走走停停,沈钰在几家米铺前问了价,最后停在镇口的黄记行。
米行掌柜认出她是沈大的女儿,算是熟人。
“掌柜的,我想买点糯米。”她声音不高,语气柔和。
“要多少?”
“二十斤。”
掌柜点头:“成,小娘子坐会儿,我让人去搬。”
沈钰刚坐下,旁边几个买米的汉子瞄了她一眼,有人笑出声来:“姑娘家买这么多,是打算自己酿酒啊?”
“她怕不是听人说米酒好赚,来学人插一脚吧?”
“别逗了,酿酒是男人的活,扛不动米、熬不住火,女人能干啥?”
“再说了,谁家姑娘不学绣花,倒来酿酒,不像话。”
话音刚落,几个笑声附和起来,空气中隐隐透着揶揄与轻视。
沈钰眉头不动,只起身,走到糯米堆前,随手抓了一把。
她手指在米粒间拨了拨,淡淡开口:“陈米,米香淡、米心浮,含水高,不适合做甜曲发酵。”
她话落,众人一滞。
沈钰轻声续道:“古书记载,仪狄始作酒醪,是史上第一位酿酒者;卓文君当垆卖酒,开汉代女子酒肆先河;李清照词中醉酒无数,品香赏酒皆成一派风流。你们说女子不能酿酒,可她们比你们早千年。”
那群汉子面面相觑,一时无话。
掌柜脸色微变,干笑两声:“姑娘好眼力,这批确实不是上好的,我这就给你换新的。”
“掌柜的,”沈钰回头,神色平静,“你是看我是姑娘家,故意拿旧米糊弄?”
沈钰说得温柔,掌柜却被忍不住擦了把汗,“哎哟哎哟,误会误会!”他咧着嘴硬撑笑,“您说得是!您说得是!我这就给您换!”
本想趁机把这堆旧糯米出手,还以为是个不懂行的女子,没想到竟和她爹沈大一样是个行家。掌柜心里对沈钰不由看重几分。
沈大的酒他是知道的,街上的邻里无不称赞。价格公道,口感也好。本想这老头去世,一手酿酒的手艺必是失传了。谁不知道老头宠她家的姑娘。这种累活从不让她动手,也没人听说过沈家姑娘也会酿酒。没想到,老头终归还是把手艺悄悄传给他姑娘了。
“沈小娘子,您要是出了酒,记得给我留上一坛。”掌柜乐呵呵地说。
“瞧您说的,那是自然的。”沈钰轻柔一笑。
黄掌柜看她姑娘家不方便,喊了几个腿脚便利的伙计,帮她把糯米运了回家。
沈钰嘱托过沈铭帮她看着,也不担心。
离开米铺,她转身去了药店买酒曲。酒曲制作不易,而且也需要长时间发酵,不如先买现成的。
“掌柜的,有甜酒曲卖吗?”
沈钰立在柜台前,声音轻轻,嗓音还有些沙哑。
掌柜头也不抬地扫了一眼她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笑了声:“姑娘是买来做酒酿的?这甜曲可不好掌握,买的人不多,你若是第一次,不如换麦曲试试,劲头足,不容易坏。”
沈钰却道:“我只要甜酒曲。酿米酒用麦曲,会串味。”
掌柜抬起头,略有些惊讶:“哟,姑娘懂行?那你瞧瞧,要大曲还是碎末?这一批是江南新制的,曲香还嫩。”
沈钰上前一步,伸手拿起一个灰白色小酒曲团,轻轻凑近鼻尖嗅了嗅,又掰开一角。
“这曲子湿气重了些,表皮未霉透,内芯生,发酵时容易长水味。”
她说得不急不缓,话音落下时,掌柜眼睛都睁大了。
“你是做过这行的?”
沈钰扬了扬下巴:“我家本就是做酒的。”
掌柜这才认真端详起沈钰,认出他是沈大的女儿。
他顿了顿,索性把柜台下压着的几块老曲也拿了出来:“这几块是老酒坊自己留种的,你要是能分辨得出哪块最好,我就卖你。”
沈钰没犹豫,指了指第三块:“这一块。颜色灰白发润,气味清淡透甜,手感结实无裂,最适合发糯米的香。”
掌柜哑然失笑,拱了拱手:“姑娘果然是行家。来,我按本价给你算。”
刚刚二十斤糯米掌柜也给了个良心价,两样原料一共花费六百三十五文。
她不打算一次性酿太多米酒。这酒不好保存,容易变酸。二十斤糯米要是损耗不多,应该可以酿出十五斤左右的米酒液,若过滤出清澈的米酒,大约能得到十二斤的成品米酒。
沈钰正准备离开药铺,忽而听见旁边几位挑担卖茶的小贩在低声议论。
“听说了吗?城东那家新开的‘祥记坊’,这几日收了不少自家酿酒的小户,说是统统包销。”
“嘿,他们家后台硬,有大户撑腰,不许别人在镇里自立门户。”
“你再不听话,说不定哪天你家那点米酒也被人砸了缸!”
沈钰脚步一顿,手指轻轻拂过腰间的荷包。
祥记坊?她记得这名字,前身似乎听爹说过。是镇上近年才冒头的新酒商,打着“官商合营”的旗号,压价、垄断、收购,一套一套的。
她若真想靠酿酒立足,迟早会跟这种人对上。沈钰垂了垂眼,眉梢仍旧温和,却已多了几分锋芒。
……
回到家,糯米已经规规矩矩地摆在酿房里。
沈钰摸了摸沈铭的脑袋,把从市集上买的木制小剑给了他。
沈铭攥着那柄木剑,站在院子里比划半天,满头大汗也不肯放下。
沈钰倚在门边,笑着摇了摇头。
“钰姐姐,我以后要保护你。”
“好啊,那你可得练好。”她弯腰给他绑紧绑带,“以后别让人欺负姐姐。”
沈铭重重地点头,引得沈钰心中柔软。
姐弟俩气氛温馨。
二叔推门而入,手里拎着个破布包,神情有些尴尬。
“钰儿,醒着吧?叔瞧瞧你。”
沈二放下东西,摸出几枚热乎的鸡蛋,塞给沈钰:“自家鸡下的,你身子弱,多补补。”
说罢,又像做贼似的看了一眼门口,“你婶不知道我拿的,说我是惯着你……你别往心里去。”
“二叔,都是一家人,您说这话干什么。”
沈钰心中叹气。
“钰儿,你是个好孩子。”沈二感动地眼眶湿润,一个高壮的汉子竟然显得十分脆弱。
沈钰心想,沈二没了大哥,也不比她心中好受多少。
沈二送完东西,招呼沈铭回家吃饭,别打扰沈钰。他本想也叫沈钰一起,但想到自家婆娘那张嘴,还是没开口。
沈钰知道他的难处,也不怪他,帮着劝沈铭快回家。
沈铭拿着小木剑依依不舍地告别。
夜晚,沈钰躺在床上,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演练她做过无数次的酿酒过程,准备明天天一亮就开始。
……
酿房中,窗扇微开,一缕朝阳透进来,在地上晕出一层薄光。
沈钰把袖口挽到肘间,取出刚买回的糯米倒入木盆中。米粒白润饱满,透着隐约清香。
她轻声呢喃:“第一步,淘洗。”
她动作娴熟,先后清洗三次。前两次快速搅拌去浮尘,第三次才仔细搓洗,直到水色清亮如镜。随后,把米控干,用布巾盖好,静置片刻,让米表面略微回干,这样更利于蒸煮时粒粒分明。
烧火,添柴,架锅。
水汽氤氲而起,沈钰将泡好的米装入屉布,再放入甑中。她不时掀盖,用鼻子嗅着蒸汽的气息。
十五分钟后,米香渐起,她小心将蒸熟的糯米倒入竹编箩中摊凉,用木铲轻轻翻动,避免团结结块。
“得控到比体温略高一些。”她伸手一试,指腹能感到温热却不灼,便判断温度正好。
她取出早已准备好的酒曲,用细筛筛入糯米中,一边撒,一边拌匀,动作轻柔均匀,确保曲粉能包裹每一粒米。
为防杂菌,她还特意用烈酒在缸壁内轻拭一遍,尽管这种细节在古代极少人注意,但她不容一丝马虎。
压实、盖布、缠封。
沈钰站起身,抹去额角薄汗。
她心里清楚,接下来的三到五天,将是酒酿发酵最关键的时段。
若温湿适宜,米酒便会自然出水,泛起清香;若稍有失误,不是发酸,便是酒糟长霉。
一切准备就绪,沈钰才轻轻吐出一口气。
封缸后的第二天,沈钰早早起身察看发酵进度。
她揭开缸布,一股带着微妙酸味的酒气扑鼻而来。她神色微变,俯身细查,只见缸内糯米虽有起伏,却不如预期般均匀,表面略泛花,缸底隐隐浮出一圈杂色水渍。
“不对。”她低声喃喃。
她试着舀出一瓢浅尝,酒体涩重,米香中混杂一丝异味。她皱眉,旋即走到灶口,摸了摸缸壁,又检查屋内温度和封布湿度。
“……是气候的问题。”她瞬间醒悟。
她依照的是现代经验里春末酿酒的比例,可眼下虽是初春,日头短,夜里寒气重,加上这间屋子靠北背阴,湿冷远胜记忆。
她当机立断,重新布置屋内温度。点起灶火熏热地面,移来干柴环缸堆放,并以稻草覆布为坛身保温。
这是她穿越以来第一次意识到,现代知识不是万能的,酿酒技艺在此时此地必须重新摸索、重构。
傍晚,她推着空坛去了镇口,找陶匠订做酒壶。陶匠一听她要定制十几个细口瓷壶,挑眉道:“一个小娘子做这么多酒,是想拿去市上卖?”
沈钰点头:“若能卖得动,自然最好。”
陶匠哈哈大笑:“行!老刘我最爱与你这等干脆爽利的人做生意。”
沈钰也笑,心中却泛起一丝忐忑。
当晚,她独坐灯下,查阅旧账,试图推算出最合适的售卖价格。翻着翻着,她忽然在一本陈账里看到“祥记”二字,眉头轻蹙。这是父亲酒坊当年合作的坊商么?
她取了炭笔做了个记号,心里暗自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