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落白一地的时节,纵然晒足了正午的阳光,苏宣也还总觉得阴风阵阵。
他裹了裹自己白色的厚披风,抬眼望向日晕,完全没有作为一只“鬼”的自觉,反倒觉得是眼里的白太多,吸收不了温暖。
眼皮沉下来,苏宣再一次控制不住地坠入梦乡里。
梦里有一片火海,人影幢幢的,求救的哀嚎与怨怼的咒骂吵得苏宣耳朵疼。
又是一模一样的梦,次数多了,苏宣甚至有点闲心找找这场梦境的破绽--
火不够大,他记得当时的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火里的人不够歇斯底里,他当时可是都差点被拉进去了。
苏宣赤脚走过一片片烧成灰的废墟,火舌舔舐过他的衣袍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王氏猪肉店、小二馄饨,林家药铺.…都是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忽然有只手大力地拉住苏宣。
周围的环境渐渐变了,这场经年大火渐渐褪去,苏宣站在了观海峰的狭窄山道上。
一片带着清香的梨花瓣落在他肩头。
苏宣捻起花瓣,一瞬间竟然真的有点分不清这是梦还是现实。
风吹过观海峰山顶上的竹林,又带着他虚握的花瓣飘向山下。
苏宣愣愣地低眸追随那一抹白色,然后,就看见了那个少年。
……
“又睡了一天?”
夕阳将天际染红,临池带着一身疲惫回到院子里。看着苏宣放空的样子,他习以为常地撩开衣袍席地而坐。苏宣还是没有回答他,两人没有再说话。
直到最后一点色彩也被黑幕吞没,苏宣才终于眨眨眼,有了点动作。
他松开裹得很紧的披风,伸出苍白得有点过分的手想要为这个大忙人斟一杯酒,好散散那满身烦忧。
温润如玉的指尖没能碰到酒杯。
苏宣看着自己穿杯而过的手,终于记起来他现在是个不死不活的东西,无奈地看着临池。
临池被逗的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摇摇头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最后一处安排妥当了。”
“嗯。”
临池习惯了这种对话,毫不介意地又开口分享:
“临江城里又新添了几家药铺子。”
“嗯。”
“卖桂花酒酿圆子的大妈还在问你有没有心上人。”
“嗯。”
“我今天在街上看到几何仙君在摆摊给人算命。”
"嗯……嗯?"
苏宣停滞的眼珠转到临池身上,正对上他戏谑的挑衅。
"他怎么会来临江城?”苏宣忍不住心虚地摸摸鼻子,“你没说什么吧? ”
不怪苏宣惊讶,天河宗毕竟在北域,与临江城一南一北隔着复河遥遥相对。
两地相隔少说也有几万里。
“放心,我整天忙得屁股找不着头的,哪有闲工夫跟他结交。”
“也就提到他的时候,你还勉强像个活人。”
苏宣自嘲地笑笑,颇有些心不在焉:“你说……”
"想都别想。"临池不等他说完就否定了他的想法,玩世不恭的态度一下严肃起来,“你别忘了清河县那次。”
“也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第二天一早,临池就举着传话牌火急火燎地离开,走前不忘顺手布下结界。
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看不见。
苏宣又百无聊赖地窝在摇椅里,看云卷云舒,数落叶落花。
梨花落下今天的第八十朵,小院的门被敲醒了。
“大人!大人!不好了!我家城主出事了!”
门外的声音急促焦灼,木门在大力拍打下几近散架。
临池这小子,真是一身三脚猫功夫。
苏宣看着院落周围越来越弱的结界,合理怀疑如果让师姐看见了,会不会直接被气活。
“这可不是我主动找事。”苏宣一边嘀咕着,一边从腰间的锦囊里拿出一顶斗篷戴上。
院门打开,门外却空无一人。
耳侧有利爪破风声。
苏宣侧腰闪避,面纱贴着那只猛兽的爪子飘过。
苏宣只躲不打,双方就这么你来我往交手了几个回合。
他是已经很久没有跟人打架了,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当然要多玩会。而步步杀招的狐狸精可不这么想,苏宣明明没有灵力,同凡人无异,可就是碰不着他。
小狐狸越来越急,破绽也越来越多,苏宣本不想这么快结束,奈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有人来了!
他抽出腰剑快准狠地穿透这只狐狸的琵琶骨,将其钉死在院墙上。
身后的脚步不徐不疾,苏宣看着小狐狸四肢上闪着红光的"临"字,抢占先机:“你手下的人真是‘地里的韭菜’,一茬不如一茬。这么一只小妖都看不住?还不如乖乖请我去当个顾问。”
那人没回答,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被钉住的小狐狸已经晕死过去,苏宣压住跳得过分快的心脏抬脚就准备回到院子里,连腰剑都忘了收: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以后谁来都不会再迈出这个院子一步。”
“你总不能又生气了吧。”
“我请你喝我之前埋的酒,权当赔罪了,你可不能再跟我斤斤计较了。”
苏宣关门的动作被一只手拦下来,然后他就听见了梦中人的声音:
“宣和……”
熟悉的雪松清香绕在苏宣鼻尖,轻而易举摄走了他的魂魄。
苏宣闭眼定住心神,转过身来看着这位当下人人追捧的小仙君,久久不言。
风又转过几轮,梨花如同梦境里一样静静攀附在苏宣肩头,芳香依旧。
几何宽大衣袖里的手握紧又松开,想抬起却又无力放下,最终后退两步,拂拂身礼貌疏离地开口:
“我追这只小妖已有三日,多谢道友出手制服。”
苏宣没什么表情,一张苍白的脸半掩在斗篷下,若隐若现:“你刚刚唤我什么?”
几何微愣,随即作揖答道:“是在下失礼了。”
苏宣勾起嘴角,抬手召回自己的腰剑:“无妨。这位小友口中说的可是无尘宗的宣和仙君?”
“据我所知,宣和仙君早在三十年前就已陨落。听说他死于九一之难,小友你可是他的故友?”
苏宣捏诀擦净剑上的血迹,重新绕回腰间,看着几何不为所动的神情,有几分烦躁。
“仙君若是无事,烦请你将这小妖转交城内的妖司,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他说着就要再次关上门。
“且慢!”
几何将左手将狐狸精收进芥子,右手却祭出本命剑拦住苏宣。
“宣和……是我道侣……”
“你的腰剑……为何同他一样?”
苏宣好笑地绕着几何转了两圈,像发问却更像是发难:
“小友是不是跌进那小狐狸的迷境里还未彻底醒过来,我怎么从不知那宣和仙君竟还有一位道侣?”
“我这腰剑名唤‘不晚’,借天陨铁的边角料淬炼七七四十九天方得,哪能同宣和仙君的‘浮尘’相提并论?”
苏宣轻弹剑身,“不晚”微颤,像是在回应它的主人。
苏宣透过面纱直直望进几何的眼眸里,再次念诀。
几何猝不及防被推远,院落的木门关上,只剩苏宣最后一句话回荡在他耳边:
“昔人已逝勿再追,小友且放下执念,勿堕魔境。”
……
是夜,临池没有回来,苏宣在院中摇椅上昏睡了一整夜。
一天、两天、三天,苏宣一直没等到临池回来,手中的珠串已经快被他盘得冒火。临池从前不是没有忙的回不来的时候,只是不出一天必会给信报平安。
这次,苏宣想起那只小狐狸,眉头紧皱——难不成真出事了!!!
“嗒!”
苏宣将琉璃串扣在桌上,直起身从锦囊里拿出一副龟甲铜钱。一盏茶的功夫,原本完整古朴的龟甲竟直接碎裂开,随风湮灭。
苏宣捡起唯一剩下的一枚铜钱,长舒一口气。卜卦算命这种事虽然他比不上师兄的万分之一,但看看生死还是有准头的。
临池那小子尽管还有一口气在,情况也不容乐观,苏宣裹紧披风,带上帷帽直奔城主府而去。
临江城内并没有临池前些日子说的那么热闹,甚至是可以称得上是一片死寂。家家户户紧闭门窗,街上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即便是平时有人当值的城主府如今也是大门紧闭,毫无生气。
苏宣心中的不安愈深,他穿墙而过,有些焦急的脚步因为两人的谈话停顿——
“唉!老奴在城中生活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严重的疫情。现如今,现如今,就连城主也倒下了,我,我去了九泉之下拿什么跟老城主交代啊……”
“李叔莫急,临城主只是疫病初期,尚有转圜余地。当务之急是加急与各大宗联系,得到医士相助,找出疫源。”
“是是是,多谢仙君愿出手相助,老奴这就安排下去,加强人手!”
苏宣立在廊下看着李叔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赶往前厅,眸色幽深。他一路避开府里的小厮丫鬟,来到临池床前。
床榻上前几日还在跟自己说笑的人此刻已经面色惨败,唇色微紫,垂放在身侧的双手,黑气萦绕。
苏宣细细探过,这所谓的“疫病”竟然是一种法誓反噬!他毕竟不是医修,只能拿出一颗还魂丹喂下,暂且多吊一会临池的性命。
看着还在往上蔓延的黑气,苏宣想起李叔哭诉的话,也不由得叹气:要是让这小子死了,他才是真的没法交代呢。熟悉的咒文在眼前浮现,苏宣压住口中腥甜,画符的手止不住颤抖,最后一笔落下,临池身上的黑咒已然转到苏宣腕间。
苏宣看着这个随修为变化而变化的反噬咒法第一时间是怀疑临池背着他做了什么有违天命的事情,但下一秒他就意识到,没有什么法誓反噬会殃及一城人,一般都只会报在立誓人身上而已。
偏偏发生在这关头,苏宣烦躁不已地离开城主府,游走在大街上。
这会街上多了一名抱着孩子的妇人,正在挨家挨户敲门求药。苏宣正好迎面碰上,本想绕开,却不曾想对方抱着孩子就跪在了他面前。
“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吧!!!”
只见妇人一个头磕得比一个响,苏宣警惕地退后两步,确认周围再没有其他活人,他的手摸向不晚。
呵,开什么玩笑!他现在可是一只“鬼”诶!一个城里的普通妇人怎么可能会看见他?
除非,她不是什么普通人!
临江城周围大大小小的派系宗门也不少,不排除真的有修士大能者隐居于此。念及此,苏宣准备开口劝说,一只手却从身旁伸出,不由分说扶起了对方。
“别急,孩子症状都会比较轻,这副药你先拿回去,等医士到了会提供免费救治的。”
“谢谢!谢谢!谢谢!”拿到药的妇人忙不迭抱着孩子跑回家煎药,顾不上说更多。
待妇人跑远,几何才转过身来面对着苏宣,开口熟稔:“好巧。”
“……”
苏宣头顶上飞过一群乌鸦。想也不可能是偶遇,巧什么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