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回来,难不成其实那个妇人刚刚在求的其实是几何吗?
“不是。”
苏宣疑惑地看向几何。后者像是看穿了他在想什么,解释道:“她刚刚不是在求我,她是真的看见你了。”
其实从苏宣离开小院到城主府,几何都知道。那天苏宣关门后,他在周围设下了追踪术。
看着苏宣衣袖间若有若无的黑气,几何周身温度又降了几度。
明明这种特殊的追踪术是他教的,怎么反而现在他自己察觉不到?他到底变成了什么,才会是现在这样?那个什么城主到底是他什么人,为什么那天用那么亲昵的语气,现在还要替他受诅?还有,这种反噬落在身上,不痛吗?
“嘿!”苏宣看着几何额间慢慢显现的红色印记,一着急就想拍下去,可是他忘了他现在碰不到东西,习惯性的动作再也没有任何效果。
本来好好的,谁知道几何到底抽什么疯,突然就陷进了迷障里。
“嘿嘿嘿!小仙君?几何?何故?醒醒!别被它控制!”不管苏宣怎么喊,几何都立在那无动于衷,嘴里还不停嘟囔着为什么。
苏宣急得团团转也没有办法,眼见着几何的灵力开始四溢,甚至有在体内暴走的迹象,他只好掏出自己为数不多的红绳,一端系上他的手腕,另一端系住自己的手腕。然后再次画符捏诀,一巴掌用力拍在他的额头上,才将他的心魔压下。
几何终于是被拍晕了,灵力也不再乱跑,苏宣也累的差不多。他索性躺在几何仙君身旁,看着碍事的红绳和一直想吸取他灵力的反噬咒纹,深深吐出一口浊气。
“为什么,为什么,满脑子都是为什么,”苏宣泄愤地捏住几何坚挺的鼻梁,直到他脸都憋红才松开手,“世事如此,哪有那么多为何呢?”
苏宣守着这个让他难得心安的人,缓缓闭上眼。
再次睁眼,苏宣满身怨气,再一次忍不住腹诽师姐耗心耗力做出的这破烂绳子。总共就成了三根,是能让苏宣以他人为媒介触碰到现世没错,可也会让苏宣与那人形成通感,并且限制俩人的距离。
就如此时,几何是被巡逻的城主府府兵发现了,他是被人温温柔柔抬回去了,可无人看得见的苏宣却是硬生生被拉起来拽走了一路。待几何在客房中醒来时,苏宣的脸已经比窗外的夜色还要黑了。
由于找府里的大夫看过,几何昏迷并不是因为疫病,府里的人当他是这两天太劳累,就不曾再来打扰他。各大宗门的修士一个时辰前纷纷赶到前厅,现在正同苏醒过来的临池商议对策。
“喂,去前厅。”苏宣现在可不想给几何好脸色,一把扯起床上的人,拽着他跌跌撞撞就往外走。
几何捂着还有些晕眩的脑门踉跄开口:“等等,等等,你怎么不自己去?”
苏宣停住脚步没说话也没回头,缓过神的几何先是看到苏宣拽着自己衣袖用力到发白的手,然后是俩人之间的红绳,最后看到他气恼的后脑勺,直觉自己现在应该听话。
结缘绳么?几何嘴角不自觉上扬。
“走,走吧。”几何莫名其妙心虚地越过苏宣,走在他前头。苏宣又好气又好笑,冷哼一声,懒得跟他计较。
……
“眼下,我们的弟子已经在城中各处设下治疗点,确实能覆盖到全城没错,可单凭我们现在的情况根本无法彻底根治这种疫病!”
“确实,我们已经尽全力助月见仙君他们进行每日的医治,可是治标不治本,每日前来就诊的人数依旧是只增不减。”
琴欢宗长老月见仙君与往复宗的宗门大弟子流笛先后分析了城中疫情,强撑身体的临池听到情况并没有变得多好时,不由得两眼一黑。他起身鞠躬道:“有劳各位仙君千里迢迢来助我临江城。当下最要紧的还是找到疫源,好交予月见仙君研究出解药。这些时日,还望各位尽力。”
月见的脸色并没有好到哪里去,点点头算是应下这门苦差事,随即离开。倒是流笛颇为客气,扶起临池多寒暄了几句才离开。
待到厅内的人都散了,几何才带着苏宣走进去。
“现在宗门的谱真是一个比一个摆得大。”在门口听了全程的苏宣看不惯似的按住椅子上的临池,伸手用灵力将他的脉络重新梳理了一遍,“救人还要放低姿态求着他们救。”
“这病疫真压不住了,他们能跑的掉吗?”
临池刚想开口问他哪来的灵力,看见结缘绳就了然于心,对着一旁的几何颔首:“多谢仙君。”
苏宣疏通完毫不客气对着他的后脑勺就来了一巴掌:“我救的你,我给你理的脉络,小白眼狼你谢谁呢?!”
几何看似客气地后退了两步,原本刚好能碰到临池的苏宣被迫也退了两步,正好打不着临池了。
“你?”苏宣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向几何,帷帽下是一双瞪大的眼睛。
几何却不看他,俯身坐下,对着临池说道:“我查过城内卷宗,近千年来,临江城都未曾出现过如此大疫。”
临池点点头:“没错,临江城位于南疆腹地,周围有琴欢宗和往复宗两大宗坐镇,还有其他零散的宗门分布,平日里受宗门灵脉庇佑,一直是海晏河清的祥和景象。若说结怨,我临氏一族人人秉正自持,宽以待人,也从未有过什么世仇散恨。”
几何跟临池思索之时,苏宣蹲在柱子旁将开得正盛的水仙拔了个干净。
“旧时大疫,无非水、气、血三者为媒。”几何随手捏诀,秃噜的水仙再次盛开,“我观城中染疫者,症状以发热昏迷、黑咒缠身居多,但未有明显的人传人现象。”
临池起身看向厅外屏风上所绣的临江城风景图,眼神定在那一条水波荡漾的河水上。
“是了,南江从复河分出,正好穿城而过,我们这一城老小皆指望着这一江春水过活。”
“事不宜迟。”几何按住袖间闪个不停的玉牌,“我们得去看看。”
走前,苏宣还抱走了那一盆水仙。
……
落日反常地高悬于无名山之上。几何带着苏宣往河上游去,而临池则带着往复宗弟子向下游探查。
约莫两个时辰后,两队人在城门口碰面,结果都是一切正常。并且上下游的村庄都未受到任何影响,问题不是出在水源上。
时至午夜,临江城内却亮如白昼。城内修士与百姓皆惶惶不安,城外各宗长老却无能为力。
“答应这个疯子,到底是对是错?”琴欢宗宗主落葵于望月楼上抚琴,曲终弦断。
断念仰起脖子饮尽壶中最后一滴酒,看着临江城外月白色的结界,豪气开口:“开什么玩笑,我往复宗大半弟子都押进去了,那个疯子虽然疯疯癫癫的,但至少不会拿无辜之人的性命做试验。”
“师叔他有分寸,两位大可放心。”众多修仙大能中,只有一位着鲜红衣袍的少年气定神闲。
断念抚掌大笑:“好好好,七曜你小子跟着你那师傅什么都没学会,那一套‘泰山……’什么来着倒是一模一样!”
“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落葵干脆眼不见心不烦,挥袖将断弦之琴当场焚烧,“什么破弦!一成功力都扛不住!”
断念笑得更大声了:“哪有人弹琴注灵力的?我说你把它练成法器不就成了吗?”
“话说,悟世前辈替您去寻那万年冰丝弦还没回来呢?”七曜随手握住那上好桐木化成的灰屑,打趣道。
落葵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七曜后脑勺上:“你信不信我灭了你的无尘宗?”
“哎呦呦,我错了我错了哈哈哈哈哈哈”七曜捂着脑袋一边告饶,一边四处逃窜。
不同于望月楼上的热闹,临江城内所有人连带那些修仙弟子全都陷入了沉睡。
城东一个小巷子尽头有一户卖油为生的人家,低矮的屋檐上,临池一个人拎着酒壶猛灌。
“犹如猪饮,白瞎我的荔枝酒。”苏宣纵身一跃一把夺过酒壶自己吞下了剩下的。
临池双手撑在身侧,向上仰望着那洁白无瑕的结界:“怎么就不能再多点时间呢?”
多点时间,他或许能找到救师傅的方法;多点时间,或许师傅的结缘绳能改进一些;多点时间,或许,他们就不会走到这一步。
“傻子,”苏宣揉揉他的头,在一旁盘腿坐下:“时间长了也未必有改变的机遇,人活一世,不可贪不可迷,知足常乐才是真谛。”
苏宣知道他在说什么,若不是结缘绳有时效限制,现在他还被困在几何身边呢。但是,人,不能只活自己。牵挂之人太多,守护世界就不再是年少的豪言壮志,而是此刻的不得不为。
“我就觉得宣和仙君说得在理。”檐下传来一声附和,声音苍老沙哑:“城主你该改改脾气了。”
临池冷哼一声,不做回应。苏宣笑眯眯地支着脑袋从怀里掏出一封红色信笺晃了晃:“你们猜猜这是什么?”
“婚书。”
“婚书。”
苏宣的笑容僵硬:“不是?你们怎么都知道?这对吗?”
“有什么不对,清河县那次是你忘了,不是我们。”临池有些鄙夷地看着苏宣那一脸不值钱的样子。
“这次我站小城主。”卖油的老人在廊下眯着眼穿线,半只活灵活现的锦鲤已然跃于他手中的帕子上。
“城主就城主,怎么还带个‘小’字?”临池不满地把空酒壶丢下去,四方小院里只听“哐当”一声。
“噗嗤!”
随之响起的,是苏宣面前符咒化成的灵火。大红色显眼又吉利的婚书在火焰中慢慢化为灰烬。
与此同时,远在城西的城主府厢房里,几何忽然睁开眼,侧身吐出大口鲜血。他的手颤抖着摸向怀里,果然是空了。黑漆漆的厢房里没有点灯,也没有那人的身影。
他想起身却摔落在地,一魄被烧毁对本体的伤害实在太痛,犹如一瞬间废了他。但几何这些年最会的就是抗痛,他咽下调息丹,勉强恢复一半灵力,顺着自己的气息寻到了城东。
可惜,他赶到时婚书早就烧了个干净,苏宣盯着他笑得没心没肺。
如果可以,几何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同过去无数个心魔捏造出的梦境一样,天光乍现时自己就能脱身,再次踏上旅途,去找一个人。
但是没有如果,他找到了那个人,也即将彻底找不到他了。
苏宣不人不鬼地游走世间多年,而今才像是得到了解脱——他在消散。
临池惊诧地伸手想要抓住他,却如过去无数次那样扑了空。苏宣隔空弹了弹他的额头,无声地说了句什么。临池不可置信地跳入院中,直到看到那一方沾血的手帕孤零零地掉落在廊下油桶旁,他才匆匆撩开衣袖,发现本该回来的咒纹没有回来。
苏宣不再看他,用最后的力气走向几何。但还是太勉强,彻底消失前,他只来得及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甚至都没能离几何再进一步。
“骗子……骗子……哈哈哈哈……你们两个……混蛋……啊……”
临池身形不稳,跌跌撞撞拿起酒壶和绣了一半的手帕对着空气威胁道:“有事求我的时候百般殷勤,现在说不带我玩就不带我玩?!”
“你们信不信我把这俩玩意……”
临池说到一半突然意识到什么,怔愣着看着手里的白玉壶,再也说不出来一句话。
几何从头到尾都没有反应,他像个木头人一样站在院门口,眼睛缓慢地眨着。
魄灵被烧毁的痛感已经消失,这一切,太像一场梦。几何在苏宣消失的那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知觉,他不解地看着临池抱着两件器物哭的像个孩子,不解地看着院里和不同方向的远方同时涌起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幽蓝色灵柱,直通天空。
笼罩在临江城上方的结界终于褪去,这座城仿佛一下活了过来,有人冲进来围在临池身边,有人惊呼,有人来去匆匆。几何只觉得有点吵闹,他抬步走向灵柱,筋疲力尽地将额头抵上去。
这股幽蓝色的灵柱随了他主人,伸出一小支灵枝从几何的背后穿进他的身体里,为他修复好那一魄的空缺。
几何额头上的印记随之越来越淡,直至完全消失。
也许是几息,也许是一柱香,那灵柱就四散开来,纯净充沛的灵气再次覆盖在这片大陆上。
几何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