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几日,赵崇峻安静了许多。
身为太子,他例行需要出现在猎场,但大多时候都意兴阑珊,人前不再与夏氏亲近。卫昔玉本就不是爱闹腾的,如今更是继续称病,日日在帐子里写字读书,乐得清闲。
这份清闲安逸一直维持到春猎结束。御驾回宫两三日,宫中突然传出旨意,许充华邀她入宫赏花。
春猎时赵元绎被人暗算,八成就是她这位婆母的手笔。她一定觉得自己好好一番谋算,却被她半路截胡打乱,心中憋着气。特地选在太子不在的时辰邀她入宫,只怕有兴师问罪之意。
不过猜测归猜测,既是入宫赏花,面子功夫是要做足的。卫昔玉换上暗朱色彩绣朝服,又戴了极贵气的五凤挂珠金钗,一身珠翠辉煌,乘了车驾大大方方入宫,直到许充华所居的宝华殿。
殿外已有婢女等候,“充华娘娘等了太子妃多时,太子妃请进。”
卫昔玉听那婢女的声音似有些耳熟,不由看她一眼。
“我是不是见过你?”
“没有,奴婢一直守在宝华殿,不曾出宫,太子妃不会见过奴婢……”那婢女答得急,仿佛背诵事先记好的词一般,又连忙低下头,急急走到她身侧,像是努力避免和她打照面。
“这样啊,”她无所谓一笑,也不追问,兀自步入殿中。
“昔玉见过充华娘娘。”
卫昔玉跪地,对许充华恭恭敬敬行叩礼。可头叩下去,等了一晌,也没听到对方令她起身免礼。
下马威?
卫昔玉心中一哂,维持叩礼的姿态,静等着对方出后招。
约摸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听许充华闲闲道:“起来吧,赐座。”
她这才起身,跪坐在软席上。
“知道本宫今日为何宣你入宫吗?”许充华抬目,轻飘飘掠向她。
“不是入宫赏花吗?”卫昔玉装傻,“昔玉还以为娘娘会在御花园召见。”
“卫昔玉,你是聪明人,本宫就不跟你弯弯绕绕了,”许充华昂了昂下巴,“我且问你,你到底是何居心?既为太子妃,跟太子和本宫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为什么却要截我的道,掀我的桌子?”
“娘娘这话昔玉不太明白,”卫昔玉不卑不亢一礼,“您是太子的母亲,便是昔玉的长辈,我对您素来敬重有加,怎会有此一说呢?”
“你就不要装糊涂了,”许充华冷笑,“春猎那日,从本宫这里把人截走,还悄悄让人查我,是不是你?”
“原来娘娘说的是这事……”卫昔玉故作恍然,随即眸中精光一闪,“既然您直接问了,那昔玉也直言,我无意掀娘娘的桌子,但娘娘这一手,当真是下下策的昏招。您该感谢我阻止了一切,没让事情按照娘娘的想法继续发展,否则,今日娘娘未必有机会,坐在这里对我兴师问罪了。”
“你少危言耸听!”许充华不甘示弱,“本宫又不是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不过是顺水推舟,想让王府和太子的关系更稳固罢了。此事若成,肃王身边多一个知冷知热的贤内助,你也多一个王妃照拂,咱们两边的关系更近,于肃王于你有什么坏处?”
“呵,娘娘真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卫昔玉蔑然一笑,“且不说王爷事后会不会真如娘娘所愿,结下这秦晋之好,单凭娘娘设局谋害宗室重臣一件事,但凡传到陛下或邱氏耳中,您觉得会是什么后果?”
“你不必吓唬我,此事我自然有分寸,”许充华神色瑟缩了下,但很快平复:“若非你搅局,现下良缘已成,就算有什么风言风语,谁还有阻人娶妻、断人姻缘的道理么?”
卫昔玉几乎被他气笑:“娘娘,您了解肃王吗?”
“你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王爷手握重权,深得陛下信赖,却一直清名在外,从未有内帏艳闻传出,您以为凭的是什么?”卫昔玉嗤笑,“若是一副合媚药就能逼王爷就范,成此‘金玉良缘’,您觉得这些年,别人难道都想不到,偏偏娘娘您鬼谷子在世,窥得奇门,巧得妙招了?”
许充华一惊,咄咄逼人的神色终于有一丝慌乱:“你……”
“娘娘,肃王为何愿意支持太子,想必您心里明白。但您更应该明白,凭王爷今日的境遇,他也不是非支持太子不可,”卫昔玉含着薄薄一层笑,“娘娘这一招后宫的手段,若放在邱大将军或其他哪位朝臣身上,说不定真有三分胜算,但放在肃王身上……”
她故意一顿,拾起面前的茶盏浅浅呷一口,“恕我直言,除了弄巧成拙,打翻自己的棋盘,于太子和您,无半分助益。”
许充华恨恨盯住她,好一晌才找回一丝主动:“本宫还不信了,他毕竟是男子,佳人在侧,软玉温香,有什么可为难的?何况堂堂王侯,娶妻纳妾天经地义,又不是上刀山火海,难道他还会为这点事记恨我和太子吗?”
“昔玉不才,但好歹在肃王府住了六年,自认比娘娘更了解王爷,”卫昔玉直勾勾盯住她,“此番在娘娘看来,不过是男女之事,可在王爷心中,分明是娘娘想假手内帏,掌控于他。王爷平生最恨被人胁迫,受制于人。您觉得这一回,他会不会把账记在您和太子头上呢?”
许充华神色一骇,好不容易撑起的那点气势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掩饰般端起茶喝一口,脸色已有些发白。
“本宫是好意……”许充华心虚分辩,“肃王他总不会因为这事儿,就要与本宫撕破脸吧?对他又没什么好处……”
“娘娘说的不错,为这点事儿大家伤了和气,长敌人威风,也实在不值当,”卫昔玉对她安慰一笑,“所以到今天王爷也没来找娘娘的麻烦,想来也是放娘娘一马了……”
许充华面色稍解,踟蹰一晌又道:“太子知道吗?”
卫昔玉挑眉:“应该不知,除非娘娘这边漏了嘴……”
“本宫怎会……”许充华甫一开口,忽而意识到自己没必要和它解释,转了个不耐的面色,“罢了,此事止在此刻,以后休再提了。”
“娘娘英明。”
许充华一刻也不想再和眼前这个绵里藏针的女人多待,急急起身,“本宫累了,要去歇一歇,你自便吧。”
“恭送娘娘,”卫昔玉跟着跪安,再抬头时,已不见许充华人影。
好歹也是个陪王伴驾的嫔妃,连这几句吓唬也禁不得。卫昔玉轻哂,施施然离开崇华殿,也不着急回太子府,只在宫道上信步往外走。
刚走出不多时,眼见一辆熟悉的车驾迎面疾驰而来。她心下一动,想要退到一旁回避,那车驾却像长了眼睛一般,正正已在她眼前勒住。
车帘撩起,肃王赵元绎微微探身,露出半张脸来。
“昔玉?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不觉朝她身后望了望,“跟着你的人呢?太子也不在?”
卫昔玉浮出一个浅笑,对他福身,“王爷宽心,是充华娘娘约了昔玉入宫赏花,这会儿娘娘累了,我也不便多留。看着天气不错,便想走一走,没让人跟着。”
“宫闱之地,还是小心为上,”赵元绎打起车帘,“上来吧,我先送你到宫门口。”
他乘车驾疾驰入宫,肯定是皇帝有要事急召,卫昔玉有意避他,随口道:“不必了。王爷忙您的,我又无要紧事……”
“不差一会儿,上来,”他示意朱远放下踏脚的马凳,语气压根不容商榷。
卫昔玉神色凛了凛,略一踟蹰,踩马凳上了车。
车帘重新放下,车头调转朝西阳门去。两人在车中相对而坐,内里骤然暗下,他俊朗的眉目立时又变得模糊不清。
不知怎的,卫昔玉仿佛回到两人在山前的那夜。
“她可有为难你?”赵元绎温声开口。
许充华不会无缘无故邀请卫昔玉入宫,还特地避开太子一起,稍微一想也能想到个中缘故。
“她自己做的亏心事,为难我什么?”卫昔玉一笑,“不过虚张声势了几句,叫我三言两语打发了。”
“她……没发现什么吧?”
这话问得颇有深意,卫昔玉自然明白,似笑非笑盯住他:“怎么?王爷怕了?”
“我并非怕这个,”他摇摇头,“许氏爱子心切,有时难免冒进急躁。我只是不愿横生枝节,惹出新的麻烦……”
“那王爷无须忧心,”卫昔玉忽而凑近他,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我之事连太子都瞒过了,充华娘娘更不可能瞧出来。王爷还是那个一如既往的肃王,光风霁月,清誉丝毫无损……”
赵元绎面色紧了紧,像是不堪这溢美之语。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重要,”感觉马车有减速之意,卫昔玉笑着退回原位,截了这番对话,“时过境迁,咱们当一切没发生就好。”
她漫不经心撩起车帘一角,外面的亮光瞬间刺入车里,将二人面孔照亮。
“西阳门到了,”她款款提裙起身,“谢王爷载我一程,昔玉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