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昔玉刚返回太子府坐定,已有婢女捧了拜帖过来:“太子妃,卫大人两日后入上京,想面见太子妃。”
赵崇峻不在府中,她接过拜帖,挥退房中仆婢,才打开帖子仔细看。
父亲去后,卫氏的事一直由伯父卫景主持。当年她跟赵元绎回上京,也是伯父替她打理,还安排了婢女竹叶陪着她一路。
她这伯父虽不是什么能臣贤士,胜在性格持重,行事妥帖,主理族中大事也算得力。只是卫家一直远在北境的朔阳,如今卫景千里迢迢入上京,不大可能只为见她这个侄女一面。
她想了想,唤来竹叶,“把我的院子收拾下,我要见伯父。”
卫昔玉口中的院子,乃是她在城外一座私人的避暑别院,景色幽静,冬暖夏凉,是她出嫁时赵元绎单独送她的嫁礼之一。
卫景在拜帖中只说问安,但特别提及希望单独见太子妃。想到在宫中恰好遇见赵元绎,她心中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于是还是决定在自己的地盘与他会面。
不过在房中略等了半刻,竹叶在外禀告,卫景已至。
“老臣见过太子妃。”
当年卫景送她离开朔阳时,她还是个骤然失怙的十二岁小姑娘。六年过去,如今她成了身份尊贵的太子妃,他的脸上已皱纹纵深,两鬓也爬上了白霜。
卫昔玉上前扶起他,客气道:“伯父无需拘礼,这里没有旁人。”
“谢太子妃,”卫景起身。卫昔玉赐座看茶,屏退了房中所有人。
“伯父此番入京,可是有什么要事?”
“回太子妃,今年入春后,朔阳干旱少雨,以致飞蝗遍野,粮食恐要歉收,臣是为此事而来。”
卫昔玉心中一紧:“蝗灾是大事,伯父既为此而来,该尽快去见户部诸位官员才是。”
“户部自是要见的,只是我这次来,不单为此事……”卫景顿了顿,从怀中掏出一个棉纸封,递给卫昔玉。
“这是什么?”
“太子妃看看便知。”
卫昔玉疑惑地接过纸封,打开,里面是几个名字和一篇写满字的供状。
她快速看罢那篇供状,脸色逐渐凝重。
她曾听赵元绎模糊提过,当年她父亲之所以殉国,很大原因是因为突然爆发的山洪冲垮了通往朔阳的官道,导致援军和粮草无法及时抵达。遭逢天灾,无人可预料,她一直以为那是父亲时运不济。
可这篇供状明晃晃写着,那场山洪根本就是人为,他们提前用火药炸松了本就脆弱的山体,又逢数日淫雨,导致山体大规模滑落,冲毁了官道。
这样做的理由也很简单,因为他父亲掌朔阳兵马,又与赵元绎等宗室大臣交好,对方希望他战败,这样可以借机将他的兵马收到自己人手下,更可作为打击宗室的一个筹码。
但说不上是不幸还是幸运,她父亲并没有战败,而是在粮草和援军迟迟不到的情况下,选择了和敌人硬刚,直到英勇殉国,反而全了卫家忠烈之名。
卫昔玉读罢抬头,谨慎地望着卫景:“这封供状伯父从何得来?这邱泰又是何人?”
“此人原是盛州的一个泼皮无赖,因与邱扬沾亲带故,在军中得了个参军之职。原本这些年一直很威风,谁知几个月前,邱扬瞧上了他夫人,强行占了去。这邱泰虽不是什么好人,却对自家夫人一片真心,一时不堪受辱,便来投我,把这些事供了出来。”
卫昔玉皱眉。
父亲去世已经六年,一切时过境迁,且不说这邱泰因着私怨,话里到底几分真假,哪怕他愿意作证,单凭口供,又如何能撼动邱扬?
“事情过去多年,对方还是邱扬,若无实证,纵然有供状,邱扬也可以说这邱泰是公报私仇,故意攀诬他。要是弄得不好,再被他反扣个居心叵测的罪名,更得不偿失了……”
“若凭臣与太子妃之力,自然不易,”卫景若有深意望她,“但若是肃王愿意顺着这条线深挖下去……”
“所以,伯父是希望肃王往下查?”卫昔玉呷一口茶,“既然如此,您为何不直接拿这些去见王爷?”
“上京之地不比朔阳,”卫景面露为难,“我此番来,还是借了呈报蝗灾的名义。若再出现在肃王府,被有心之人瞧见,难免大做文章。”
“所以您希望由我转告肃王?”
卫景怔了怔:“蒙冤枉死的是我二弟,更是你的父亲,难道不该由太子妃开这个口么?”
卫昔玉看向卫景,“父亲”两个字轻轻拨动了她的心弦。
事实上,父亲卫征的面貌在她脑中已十分模糊。记忆中他们父女之间几乎没什么话说,家对父亲来说更像是高级些的客驿,比起和她说话,他更愿意舞刀弄剑,研读兵书,甚至独自喝酒,留给她的,只有淡漠遥远的身影。
自从被赵元绎带回上京,这六年卫家与她联系很少。此次卫景带着这个线索而来,与其说为她父亲鸣冤,大概更有其他深意。
“当年父亲身故,我是卫家女儿,于情于理都应由家中叔伯收留,可我却被肃王带来了上京,”卫昔玉婉转浅笑,“如今朝中王爷与邱扬分庭抗礼,我又嫁了太子,伯父这个时候将不利邱扬的证据送上,真的仅仅是为了六年前的事吗?”
卫景眸色一动,仿佛被蜇了一下,“太子妃是何意?”
“伯父,咱们都是聪明人,有些话不必说的太白了……”
“昔玉,伯父知道,当年让你独自离开故土,你心里定有不情愿,”卫景缓下神色,叹了口气,“可伯父也是为了你好。北境苦寒之地,哪里比得上皇都天子脚下?何况肃王亲自迎你入京,皇族之尊何等荣耀。伯父要是执意留你在朔阳,那才是真正阻了你的大好前程……”
“是了,所以伯父当真布了一条好线,如今我不负众望入了东宫,伯父再送来这一张投名状,便是无本万利,准备鲤跃龙门了。”
卫景登时脸色涨红,连方才的谦恭也摆不住了:“昔玉,你怎能说这样的话?这可是你的亲生父亲,他被人害死,你就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关心?”
“我在意也关心,”卫昔玉淡淡抬目看着他,“只是不想不明不白,被人当枪使了……”
卫景不语,自顾自沉默。
他意识到,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复杂许多。原以为送上这样重磅的线索,再略打一打亲情牌,她一定忙不迭去牵这根线,就像许多孝顺的女儿一样。
但她极快地看透了这一层深意,将他的意图直截了当摆在桌面上。
可就算如此,她又能如何?没有父亲的声名和卫家,她什么都不是;肃王若落败,她更什么都不是。
失了执棋人,棋子会立刻变成弃子。她该庆幸,自己此刻还有当棋子的价值。
他沉吟一晌,换上一副冷峻的语气:“太子妃,人活在世,不是为人所用,就是利用旁人。太子妃身份尊贵,将来还是大魏的皇后,看看今日的邱皇后,您就该知道,有家族倚傍,于您是多大的助益。我知道,太子妃与肃王关系匪浅,但您毕竟姓卫,同族同脉,才会同气连枝,荣辱与共……”
言下之意,哪怕她想把卫家一脚踢开,卫氏的荣宠灾难,仍会一样降临在她身上,一损俱损。而她与赵元绎并非血亲,真到那种时候,他未必会冒险庇护她。
卫昔玉幽幽看着他,好一晌,才将那几张薄纸塞回纸封收好。
“既然如此,我试试吧。只是我也无法揣度肃王的心意,能不能如愿,就看运气了。”
肃王府高峻的府门前,卫昔玉坐在马车中,心中没来由的一丝张皇。
前几日她数度挑衅于他,不想这么短的时间又求到他门下。她不想显得自己太低微,也怕打草惊蛇,令人传禀时并未说明真正来意,只道太子府新得了贡物,特来送与王爷赏玩。
在肃王府的仆从眼中,卫昔玉与自家王爷虽无父女之名,但实际跟亲王之女没什么区别。当年在府中,她一直受赵元绎特别的宽待荣宠,如今虽为太子妃,回府拜访就跟自己家回门差不多,直接进就是,本不必如此拘礼。
但卫昔玉坚持,他们也不好多言。
很快朱远从府中出来,走到车前恭恭敬敬给她行了个礼。
“王爷人在书房,请太子妃入府相见。”
这是她嫁给太子后,第二次回肃王府。
上一次是婚后第一个月按礼制回门,赵元绎备下宴席招待她和太子。
那顿饭她不记得自己怎么吃的,只记得赵元绎兴致不错,连饮了十数杯,面色都泛了酡红。人前他一向克制,很少这样豪饮到酒气上头,她心里像吞了刀,没想到将她打发出府,于他是这么大的快活和轻松。
六年时光,竟然虚如一梦。
她收回心绪,下意识摸了下袖中的棉纸封,推开了书房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