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姐姐……?”
盛夏晴迟,织锦霞晚。珠落池漾,敲竹采叶。
阮舟原本小憩于庭院竹林中心的红亭竹椅,天边霞光艳万里,亭外雨声淅淅沥沥,雨打碎石曲奏轻鸣,竹茂叶青潇潇暮雨间渐朦朦。
唯余一亭一人一梦好。
偏就有扰人清梦的。
一个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小毛孩,灰头土脸地立在她身侧,怯生生地轻唤着她。
阮舟本欲装耳作聋,充耳不闻怯弱的声声姐姐,其实也不过仅仅两遍,偏生这孩童冒雨闯入竹亭,湿透的布衣止不住滴水,水落在旧黛色石砖上滴答不停。
阮舟:烦人。
烦人的小孩反而抽泣起来:“姐姐……呜呜呜……”
好不容易找到个避雨的地方啊……这个姐姐怎么一动不动,不会已经死掉了吧……
五六岁的稚儿心思单纯,以为不动弹的便是死物,不疑有他。完全想不到竟有人分明听见了却懒得回应,心中难免生出几分与尸体共处一亭的惊惧,慌张失措之下忍不住泪珠滚落。
她生怕惊扰了死者,倘若这姐姐尚休息在亭中的魂魄听着哭声心烦意乱,一气之下转身回了阳间,在她跟前倏然坐起,狠狠一抓将她也连带着下去了,怎办?
如此惧恐着,思量着,隐忍着,涰泣声愈发轻弱。
阮舟默不作声,猫似的悄然眯起眸,细长的柳叶眼间透出一条缝,琥珀色的眼珠朝近旁上下扫视,仔细打量一番这孩子。
七月热暑天,她却身着不大合身的长袖长裤,雨浸透深深,处处油污尘灰混杂水渍,反倒更显眼几分。毛躁打结成一团团的枯棕发,被淋湿后垂落身前,发尾还沾黏了几小块黄泥。脸上脏兮兮的东一边煤灰,西一边泥,一双惶惶不安的眼珠子轱辘车转,没个落点,两道清晰的泪痕像被细刀顺着眼睑向下,残忍割划脸颊,倒也有几分触目惊心。
好一副泥童垂颅避雨图,阮舟不无恶意地讥嘲着。她平生所见之人不过了了,几乎每个人在她的世界里都被翻来覆去讽刺数遍,再高洁明净的人落进她眼底也得入那泥池滚上三番。
至于亲朋好友,至善至美之人?天可怜见的,诸如此类,她也得先见识到才能去判究个一二啊。
阮舟:没人管的脏猴,烦死了。
小孩没捕捉到阮舟的细微动作,但终于是瞧见阮舟微微起伏的衣领,一直惴惴不安、乱蹿狂跳的心也平复安定了,本就不甚吵烦的哭声渐渐止住。
她:原来姐姐是耳聋……不是死了啊。
这般想着,她下意识想伸手触碰阮舟搭在长椅扶手上的手臂。
阮舟余光瞥见一只难以分辨摸过什么脏东西的脏手向自己靠近,正欲起身阻止。下一刻这手像是被烧的烈烈炽热的篝火火烫伤,又颤巍巍收回去,连带心也被粗暴地扔弃其中炙烤得焦疼难耐。
阮舟眼见这小孩也还算识趣,才状若初醒缓缓睁眼,偏不起身,柔柔轻慢着缓缓歪过头,清亮的眸却迟一刹才跟随飘过来,落在孩脸上便止住了。旁的动作是再没有的。
她懒。
小孩哪见过有人醒后是这样瞧人的,直愣愣盯到阮舟半晌,同其一般凝断在恍然停滞不前的时间里,不作声也不动弹,空余沉重的呼吸声回荡在亭中,连亭外的倾盆大雨都没法遮掩半分。
直至阮舟一双若柳扶云眉,眉头轻蹙,眼中洇浸些许疑虑不解,那略带责备意味的神情便轻柔柔侵占了孩的视线,深坠入孩的脑海。
她咽了口气,手脚无措地向后退一步,细软绵密的羞卑啃咬着五脏六腑,浪潮汹涌的尖声讥笑淹没口鼻耳。没待阮舟说些什么,便已湿了泪眶,未语泪先落。
阮舟:又哭了,好烦啊。
小孩:怎么办姐姐讨厌我了我要说什么来着好冷啊雨好大她赶我走怎么办那个狗洞好难钻呜呜呜……
阮舟见这孩子的泪水实在是与污黑的脸格格不入,才顿悟泥童分明该在雨水中洗个满身净,不至于此污了她的眼。
她缓缓动作起来,嫌弃地躲开孩欲搀扶她的脏手,撑住竹椅两旁的扶手坐起身,另一只手挽上右手的淡墨青轻绡长袖,右手便空了出来,纤细白净的食指竖起,又落下,遥遥指向亭中某个方位。
阮舟:麻烦啊……脏死了……碍人眼……
她本欲指示孩童去寻早些时候她搁置在亭柱侧的油纸伞,但瞧着她一直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恍若幼童的眸中旁的再容纳不下。
原是个傻的,方才没瞧出来,怎的就被这傻孩子找上门来。阮舟不无担忧地想。
她的心一下子沉甸下去,这意味着她将增加数不清的工作量,偏她就是个最怕麻烦又不愿见肮脏的事物在眼前晃个不停的性子。
见小孩是驱赶不散了,她了然叹气。既见之难安,那之后的麻烦事她便自然而然不得不一并缆下。
幸好手不同于衣裙,用清水便可轻易洗净,阮舟先是站起,几步略过孩子手指勾住半干的油纸伞伞柄,裙摆飘逸,伞柄落肩头。
她向小孩的方向递出手,示意其牵上,握住瘦弱无力的手迈出亭子,轻拽着她踏上铺满鹅卵石的石子路往前迈步。
小孩见其不出声驱逐自己,沮丧的情绪转而赧然,羞不过几秒又实在沉不住好奇,悄悄侧抬头偷瞄阮舟。
她心里自当明白阮舟起先不愿碰她,是嫌她脏,可后来阮舟又随意地任由她污黑的小手脏染自己的右手。
更遑论阮舟自方才起便未有言片语,想来这个姐姐确乎是身有缺陷,莫不是同她那院里的姐姐们一般身残心卑凄凄,见着可怜兮兮的稚童心生怜悯,才肯与惧污躲垢的本性相悖而行。
如此想来,孩顾不上饥肠辘辘的肚儿,心疼这我见犹怜的姐姐,明眼人都能看出阮舟清瘦到恐怕她一用力推就会跌倒在地。她拉着姐姐的手不禁轻轻又卸了几分力气,生怕折了痛了瘦长的指。
林叶瑟瑟,竹影绰绰,穿云透林倾斜至两人肩颈的霞丝呼风唤枝落。白珠被抛洒散落在油纸伞上,穿过伞骨间隙从伞纸边缘滑落坠地。仿若是有人意欲捶烂伞和伞下的人般,声声渐重渐急渐烈。
雨丝裹挟竹叶纷飞,一片枯黄了末梢,轻撒着墨点的落叶翩翩然坠下,不偏不倚趴在姐姐的右肩头。
分明不过几步这叶便会受不住路途颠簸自当弃离,可孩见不得阮舟一尘不染的模样有半分瑕疵,唯恐薄如蝉翼的片叶压疼了姐姐。她蓦然停住脚步,慌里慌张地踮起脚掸去不知趣的枯叶。这样的人,好人,曾可沾染半分枯槁之气。
阮舟再想无视这小孩肆无忌惮的注视也是不能了,她无奈随同顿止的脚步停在原地,任其肆意妄为,直至小孩讪讪收回手,她复然覆其手,继而向前迈步。
孩仍当阮舟未察觉她的小心思,窃笑着,更甚仗胜而归的勇士,几许雀跃藏不住。阮舟余光捕捉到孩童难掩的稚嫩童心,嘴角轻扬微弧。
阮舟倒不是见美好事物便心生欢喜,眼见涉世未深的她将自己的嫌恶之意误解为善心善行,她便难以抑制地讥笑。
多傻,多痴。
想来世人也不过如此是非不分。
阮舟满怀卑劣地轻视着,自打及能忆往昔的年岁起,她就从未踏出过这方寸小院,连着送饭也是村内学堂里的阿姨单独打一份饭菜送至门口,其余交流再没有。
她没见过多少人。
她也不在乎这孩子是谁。
十载光阴荏苒,她不甘寂寞,视其为玩具也不为怪。
你是谁,根本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