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身满是泥浆的中型面包车停在一座门前长满了杂草的老屋前,车厢后座大开,司机正大汗淋漓地往外搬公孙盈的行李。
公孙盈本想上前搭把手,但此时此刻她的身上还穿着过去七年里焊在身上脱不下来的西装套裙,脚上蹬着五厘米的高跟鞋,行动十分不便。
她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只能添乱,于是便不再给司机帮倒忙,站在门前,反复打量着这座记忆中的老屋。
这是她奶奶留下来的房子。
公孙盈六岁时父母便离了婚,母亲带着她去了北方生活,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了父亲奶奶的消息。
母亲在她考上大学后选择了改嫁,她尊重母亲的选择,很少回家,尽量不去打扰母亲的新生活,毕业后找了一个隔壁省的工作独居,变成了孤零零的大人。
生活的压力很大,她将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成为了部门里被人暗暗嫌弃的“卷王”,精致的妆容与穿搭像是焊在她身上的不败金身,永远出人拔萃的业绩让她的职位与存款如同坐了火箭一样飞涨。
在公司所有同事的眼里,她如同每一个独立女强人一样光鲜亮丽,争强好胜。
没人知道她住在城中不见天日的出租屋里,也没人知道在休息日里,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有任何“都市丽人”应该有的闲暇爱好,是一条只知道躺在床上睡懒觉看电影的宅家咸鱼。
这样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在她工作的第五年时产生了一点波澜。
与她联系越来越少的母亲突然在微信上给她弹了一段语音:你奶奶上个月去世了,指定你继承她的遗产,就是她一直住的那间祖屋。律师联系到了我,我把你的地址给她了,祖屋的钥匙快递给你寄过去了,记得收一下。
那把微微生锈的钥匙就这样放在她床头柜里两年,除了多了一把钥匙,她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又两年过去,公孙盈突然接到了裁员通知。
她早就厌倦了大城市高压的生活,被裁员并没有点燃她的愤怒,反而顺了她的意。
在同事们神色各异的注视中,公孙盈顶着一成不变的面瘫脸,抱着装满自己东西的箱子走出公司大楼。
现在正值五月初夏,太阳开始变得刺眼,公孙盈站在缓缓闭合的自动玻璃门前,抬头眯着眼看向高悬于空中的太阳。
来往的人眼里,这样的公孙盈看着十分落魄、茫然、无助。
但实际上的公孙盈:终于可以顺理成章地成为活着浪费空气死了浪费土地的社会蛀虫了,好耶。
丧系咸鱼公孙盈的人生准则:活着很好,死了也行。有工作就干,没工作就摆。能活一天是一天,不能活也没关系,找个无人之地埋了自己。
她不准备把积蓄丢进房子的无底深渊中,她想起了被好好放在床头柜的那把祖屋钥匙。
回到家后,她开始收拾行李,给母亲打了个电话,得到对方无所谓她去向的回答后,公孙盈没有心理负担地订下了飞回老家的机票。
飞机穿过云层,公孙盈靠在窗边,看着下方变得越来越小、自己也曾生活了七年的城市,突然感到一阵迷茫。
她闭上眼,缩成一团,睡着了。
-
下了飞机,公孙盈坐上了提前联系的搬家公司准备的面包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往仓阳村驶去。
她父母还没离婚时就在城里定居了,很少回距离城里一个半小时车程的奶奶家。少有的关于奶奶与祖宅的记忆,也因为她当时太小的年纪变得模糊不明。
她看着面包车窗外陌生的风景,听着前方司机用方言絮絮叨叨的搭话,一言不发。
司机自讨没趣,渐渐地也不再说话,沉默寡言起来。
一路无话,直到司机的一声“到了!”将天外神游的公孙盈唤回了神。
她向前看,看到一块石碑上刻着的、有风霜岁月痕迹的“仓阳村”三个字。
“妹子,接下来往哪走?”司机敲着方向盘。
公孙盈下车问了几个在村口打牌的村妇,在她们怪异打量的眼神中淡淡道了谢,重新回到面包车上给司机指路,车子驶上了农村的破土路。
司机因为路烂,开始抱怨,在手机突然穿出收款两百元的通知音后安静闭上了嘴。
在乡间不平的小土路上七拐八拐了又十分钟,公孙盈终于又看到一间土块搭成的平房。看着极其破旧,久无人居。
周围还有七八户已经重建了几层新房的人家,却都默契地与自家祖宅隔了几十米,像是孤立了这间屋子一样,显得自家祖宅还有些孤零零的。
但公孙盈没什么好抱怨的,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奶奶愿意给她留下一个能遮风避雨的住处不让她在外流浪,已经让她十分感激了。
做人呢,知足,才能常乐。
到达目的地,司机开始搬行李,公孙盈反复打量着眼前的屋子,想着该怎么修缮改造这间屋子。
不过改造老房这件事实在需要费点精力,公孙盈想了一下就觉得头疼,决定先暂时放过自己。
能住就住,不能住再说吧。
等到司机将行李给她搬下来,一副不愿多逗留、踩着油门一溜烟地开着车离开后,公孙盈才慢吞吞地将行李往祖宅里搬。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上一段工作里“遗留”下来的坏毛病,打开装着鞋的行李箱,从里面挑了一双平底拖鞋出来,然后把脚上蹬着的高跟鞋脱了,思索着一路过来哪里有集中的垃圾箱,决定找个时间把这破高跟鞋处理了。
等她哼哧哼哧将行李搬到屋前,将包里的钥匙插进锁孔里,却发现很难扭动,好像有人在跟她对着干,用力扣着锁。
公孙盈试了一下,感到十分心累。决定放弃一会儿,坐一下再说。
她也不嫌脏,穿着几千块的西装,说坐就直接坐在祖宅门前的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看着前方杂草丛生的地发呆。
突然,她感觉有人在身后看自己,激起了她一阵毛骨悚然,心脏急促跳动。
公孙盈放缓呼吸,缓缓朝身后看去。
却没有看到有人的踪影。
她起身,绕着祖宅走了一圈,没有发现有人的痕迹。除了草就是虫。
大概是自己神经太紧绷了。
毕竟,刚经历被裁,又一路奔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是个人都会感到疲惫。像一张弓,拉到极点,就会紧绷起来。
公孙盈这么安慰自己。
可被人在暗中注视的那种令人心里发毛的感觉久久环绕在心头。
公孙盈在心里叹了口气。
“嘭——”
几声巨响,让公孙盈心里一跳。
她快步走回到门前,就看到她放在台阶下的行李不知被谁全部弄倒了,正歪七八扭地躺在地上,看着有些悲凉。
公孙盈:...
生活将她反复捶打。
现在似乎又要将她油炸烹饪。
她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是人,是流浪猫狗?还是——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东西?
公孙盈不知道是不是她多想了。
但刚刚发生的一切包括那种被人注视的感觉都在告诉她:立刻离开这里。
公孙盈又坐回了刚刚发呆的位置,继续发呆。
决定以不变,应万变。
她的神游持续了半个多小时,在有人路过时门前,这种诡异的氛围终于被打破。
公孙盈抬头看向祖宅已经腐朽的篱笆外,一个外表普通身体劲瘦看着经常劳作的中年女人惊讶地看着她。
二人面面相觑。
直到中年女人吞了吞口水,问:“你...你是?”
公孙盈想了想,还是站起身,开口解释:“我是这家主人的孙女,奶奶去世把房子留给了我。最近工作不顺利,就想着回来住一段时间。”
女人神色复杂地上下打量着她,公孙盈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灰扑扑的西装裙、脚上土粉的拖鞋看去。
丝毫没有感到羞耻,公孙盈问:“阿姨有什么事吗?”
中年女人似乎在纠结什么,嘴巴动了半天却一句话都没说,她看了公孙盈半天,似乎在判断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成分。
在公孙盈疑惑的视线中,中年女人最后还是慢吞吞地开口:“原来是,梅姨的孙女。我听梅姨以前提起过你.....你怎么想着回来了,在外面不好吗?”
语气怪异。
公孙盈更加心累,直截了当结束这个女人避重就轻的牢骚:“阿姨有什么事吗?”
女人似乎没想到这个姑娘这么直接强硬,有些无语,又上下看了公孙盈一眼,尽管没好气,还是好言劝道:“你快走吧,这屋子闹鬼。”
说到这个词,女人似乎被吓了一跳,打了一个激灵,颤抖着声音:“哎呀,不跟你说那么多了,你如果听劝,就快搬走吧。你说说,这是个啥事。”
公孙盈想到了刚刚一直被人注视的感觉。从眼前女人出现后,那种令人心底发毛的感觉就消失了。
她突然道:“阿姨,你是住在附近的人家吗?”
女人没想到公孙盈反问她。
愣了一下后,便点点头。
似乎想到,自己劝别人离开,自己却住在附近,是有些矛盾,便支支吾吾解释:“我们房子都起了,没钱搬走了。阿姨也是看你年纪轻轻,水灵灵一个女娃,才好心劝劝你。你不听就算了。”
说罢,女人便快步离开了,似乎这间屋子里有什么令人害怕的东西。
唯物主义的公孙盈感到有些荒谬,她宁愿相信是有人装神弄鬼,也不愿相信这世上有鬼。
事到如今,她只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搬,一个是住。
公孙盈站在原地,然后转身,又将手里的钥匙插进锁孔里,尝试打开门上生锈的铁锁。
说不怕,那是假的。
但那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却在自己丧丧的念头下逐渐变得虚弱。
活着挺好,死了也行。
管它是人是鬼。
都去它的。
死了再说。
这一次她依旧感觉到了那股阻止她开锁的力量。
“喂,这是我家。”公孙盈冷不丁开口。
话音一落,公孙盈瞬间感觉到了加在锁上的力量减小,这一次她很轻松地就扭动了钥匙,啪嗒一下,打开了铁锁。
公孙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