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荣予其实并不喜欢喝酒,所以直到受人提醒,他才忽然意识到,这杯“蝶舞”的颜色异于寻常。
不过好在那位酒保早已转身,正背对着他忙碌,廖荣予才暗自松了口气,这下便不必麻烦她帮自己再换一杯了。
他跟随同伴,进入正厅。整座酒店已被三皇子陈叁包场,只为举办一场非正式的娱乐晚宴,宾客多是上层阶级,包括那些舰队的军官,不是空有头衔的纨绔子弟,就是退役闲居的老将,今晚特来此地寻欢作乐,大吹法螺。
舞池的灯光效果比任何时候都要富丽堂皇,摇滚音乐激情澎湃,聚光灯在人群中胡乱扫射。大部分人脸上都带着笑容,他们正端着酒杯攀谈,或者走到空地上跳一曲尽兴。
陈叁朝他走来,也调侃了一句他奇怪的酒水;廖荣予并不搭腔,只是沉默地陪对方喝了几杯。随后便被带去为几位高级军官或侯爵祝酒,富有礼节的体面演讲为他赢来了一堆好评,那些赞美的话还没来得及达到廖荣予的耳膜,就被聒噪的鼓点节奏震了出去。
廖荣予尽力勾起嘴角,确保自己脸上的笑容就和其他人的一样完美无缺。
一声轻微的玻璃颤音响起,几位将军站了起来,作为主持,他们象征性地宣布了一些无关紧要的政事,之后便把狂欢的机会就给在场的年轻人,廖荣予也趁此机会从陈叁那儿溜了出来,宴厅内的空气闷热,他走上阳台,隔着玻璃,望见室外的大雨瓢泼。
“你还没有学会如何在非正式场合上享受社交吗?”廖荣惜只一眼就在人群中找到了她的哥哥,她从舞池嬉闹中脱身,拿上两杯冰饮,和廖荣予一起靠在飘窗坐台上。
“我不需要学习如何与人闲聊,我只需要把所有的情绪都掩盖在一个技巧娴熟的皱眉之下。”廖荣予开玩笑道,接过那杯冰饮。
“像爸爸那样?”
廖荣予耸耸肩,不再答话。
他的能力毋庸置疑,任何突发状况他都能在短时间内顺利化解,同时,他也并非毫无演说天赋。可一旦将他丢进一个装满人的房间里,要求他放轻松地与人闲谈调笑,廖荣予便会立即手足无措,不知道该谈论些什么话题,于是,便竖起满身尖刺,装出一高冷模样,用来掩盖自己对社交的恐惧。
他没有私人生活,不懂流行文化。如果任何人得知廖荣予——帝国上将廖誉的长子及他上亿家产的第一顺位继承者——大部分空闲时间里都在对着他的植物说话,或者看古早科幻系列碟片,一定会笑掉大牙的。
“别总听爸爸的,他是个好长官,但不是一个好父亲。”
廖荣惜将她哥哥的这种社交恐惧全部归咎于廖誉的严苛管教,或许只要让廖荣予获得片刻的喘息,从一具完美的壳子底下走出来,他就能学会如何泰然自若地与人交往。
“别在这种场合抱怨他。”廖荣予将廖荣惜拉到自己身后,避开几个年迈的军官。
“可他管得实在太多了。”廖荣惜嘟囔道:“你好不容易才说服女王给你离开白塔,去星际学院的机会,他却还要插手你选专业的事。”
“因为他不希望我加入舰队。”廖荣予叹道:“那样我就会离开帝都,甚至离开帝国,彻底脱离他的管控。”
“我希望你能离他远一点,最好离他远远的,一辈子不回来。”
“那你怎么办?”廖荣予笑笑,在妹妹的头顶揉了一把。
“放心,我在白塔混得可比你好多了,一大帮公子哥儿愿意帮我向女王请愿,送我去星际学院呢。”
“你知道就是因为这样,父亲才会格外关注你的恋爱问题吧?”廖荣予笑道:“小万人迷?”
“哈!还恋爱问题!”廖荣惜蹙眉,嘲讽道:“他甚至不允许我和哨兵讲话,我能有什么恋爱问题。”
“那他是撞见你和五皇子一起去图书馆了?”
廖荣惜瘪瘪嘴,不吱声了。
“你喜欢陈伍殿下?”廖荣予故意逗她。
“只是朋友啦!没有谈恋爱!”廖荣惜拉住哥哥的手摇了摇,故作俏皮道:“拜托,全国人民都知道,只要你还没跟合适的哨兵结合上,我就不能谈恋爱,相信我,我跟陈伍真的只是朋友。”
她说着,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掏出一个微型装置;“而且陈伍真的很聪明,我们最近一直在研发一种微型探测装置,可以根据精神体产生的能量波动,定位方圆一公里内任何没有被白塔标记过的向导或哨兵,方便我军在战场上快速发现藏在暗处的敌人。”
“我想在场的哪位军官一定会对这个感兴趣的。”
她献宝似的捧着那枚方形的探测器,漆黑表面上,红色像素点一闪一闪的,正指向阳台窗外的方向。
“咦?它怎么自己启动了?”廖荣惜将探测器调转方向,霎时间,像素红点直冲反方向移动,却依旧箭指窗外。
廖荣予瞬间警觉,他放出精神体,一只毛发油亮的黑豹迅速从他身边窜出,铺天盖地的戒备情绪在宴厅内扩散,紧接着,他只觉得眼角有一抹白光闪过——
“趴下!”
他的声音淹没在爆炸的巨响和冲击波之下。
惊叫,烟尘,红雾,炮鸣;来宾的惨呼在宴厅里回荡,廖荣予艰难起身,他依稀看见自己和妹妹刚才倚靠的飘窗已被彻底震碎,无数玻璃碎片乱飞,雨水与夜晚的寒气飘进室内,冲淡了宴会的闷热。
警报声响起,攻击的白光尚未散去,老将们已训练有素地组织起反击与撤离,可仍有不少贵族还僵硬在原地,惊慌茫然。
廖荣惜咳嗽着,从哥哥肩膀下抬起头。
“哦,天……”她望向阳台处的破洞,小声惊叹道:“我们刚才差一点被炸死。”
“嘘——”廖荣予重新压住廖荣惜的肩膀,“小心,可能会有下一次攻击。”
“等会儿,”廖荣惜嗅了嗅空气里的味道,连忙捂住口鼻,闷声道:“不行,快走,这是烟雾弹,敌人一定会进入宴厅。”
正如她所料,红色浓雾里,很快响起了精神体咆哮的声音,一道能量射线击中她们头顶,天花板被震塌了一角,钢筋砸落,廖荣予紧紧抱住妹妹,滚到一旁,躲开碎石与铁块。
温热的液体蹭上廖荣惜的脸颊,她抬手一摸,红血刺眼,却没有丝毫痛感,她看向廖荣予,才发现合金碎片割开了他的额角,伤口不深,但足以让血流不止。
“哥,你受伤了。”
“别管了,快,去门那儿。”
正厅大门就在她们眼前不远处,二人连忙起身,朝外跑去。
高亮的射线交织着,在空气中乱飞,酒店内传来更多惨叫,还有凌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一批流浪哨兵冲进了宴厅,宾客四处躲藏,他们中少有人在今晚仍选择配带武器,因此只能靠操纵精神体奋力一搏,但在激光武器的强攻之下,多数人只能选择抱头鼠窜。
又是一阵密集的枪声,一道能量光束击中了酒店大门外装饰性的大理石拱门,石柱坍塌,掩住出口,廖荣予盯着攻击即将到来的地方,猛拽了一把廖荣惜,两人暂时躲到了吧台后面。
正是祁朗先前工作的吧台。
可随后,她们就被一脚蹬了出去。
“你们在这干什么!”陈叁扒住酒柜,瑟瑟发抖,一只小巧似毛球的博美犬挡在他的身前,两股战战,正冲廖荣予狂吠不止。
“滚开,这里是我的!”
不去管陈叁软面条似的反抗,廖荣予再次探进吧台,对他喊道:“我们需要外援,舰队总部就在这附近,你通知他们了吗?”
“什么?”陈叁弱弱道,往后缩了缩脑袋。
“通讯器给我,你个白痴!”
毛球博美被廖荣予的黑豹精神体一爪子拍扁,他伸手抢过陈叁别在腰间的通讯器,向帝国舰队发射求救信号。
劲爆的音乐从通讯器中猛地响起,吓得廖荣予一惊,他连忙捂住发出声音的位置,却还是惊动了附近的一个流浪哨兵。
对方戴着兜帽,蒙住了脸,看不清五官。精神体在浓烟中四处闻嗅,在发现了三人躲藏的吧台后,他大步朝这边走来。
一条棕黄色的鬣狗缓缓逼近,与廖荣予的黑豹对视。
他以为我是哨兵。
有汗从廖荣予的脸上滴落,他小心操纵精神力,试图以非接触的方式,隔空扰动对方的精神图景,转移敌人的注意。
那人迟疑着,朝廖荣予举起了枪。
黑豹与鬣狗同时摆出了攻击的姿态。
突然,有另外的脚步加入进来。不远处传来几声零散的砰响,和敌人武器发出的声音不太相似。
援军吗?廖荣予想。
会不会来得有点太快了?
那个流浪哨兵也听到了异动,在攻击前,他轻侧了一下脑袋。
一个黑影无声无息地贴近他的背后,那人移动的速度相当之快,微弱的脚步在一片混乱的声音中极难察觉。当那个哨兵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脖颈已经在神秘人的掌控之下了。
一记手刀飞落,流浪哨兵随之倒地。
“哈!干得漂亮!”眼见威胁消失,陈叁欢呼着从吧台下爬出来,他刚想抓住神秘人的裤脚,借力起身,便被对方一掌抽晕,瘫死在地,抽搐不已。
廖荣予立即挡在廖荣惜身前,这个人帮他们击倒了敌人,可他又同样打晕了陈叁,兜帽与面部易容器将神秘人的面容完全挡在了阴影之下,根本分不清对方究竟是敌是友。
他屏住呼吸,甚至没有眨眼的勇气,冷汗混着血水打湿额发,黑豹仍保持着蓄力的姿势,浑身肌肉都如拉满的弓,背部毛发完全竖起,随时做好进攻的准备。
但那人只是俯身,将自己先前打倒的流浪哨兵扛上肩头。抬手的幅度带起衣衫摆动,令廖荣予忽地发现,兜帽阴影间,竟有磷光莹莹,幽幽闪烁。
好像蛇的鳞片。
尔后,那亮光便同神秘哨兵一起,一步步,消失在弥漫的浓雾里。
直到神秘人的身影彻底从烟尘中淡去,廖荣予才长舒一口气,他收回精神体,努力平复着呼吸。
“那究竟是什么人?”廖荣惜也吓得不轻,她抱住兄长的半边胳膊,小声的询问。
遮蔽视线的红雾散去些,战况开始逐渐好转,宴厅外隐约传来直升机螺旋桨的声音,所有的幸存者都振奋起来,剩下还有战斗力的军官渐渐聚集到一起,开始有秩序地反击。
“舰队的人就要来了。”廖荣予将陈叁绵软的身体拖进吧台后方,防止尊贵的皇子殿下被自己人误伤,袭击者们开始撤退,不过仅有两三分钟过去,他们便被帝国舰队包围在宴厅之外。
“他们逃不掉的。”廖荣惜激动道,她冰冷的手一直在颤抖;“我们应该现在出去,说不定还能见到刚才救了我们的神秘人!”
“再等等,”廖荣予安抚道:“等事态再稳妥些。”
“可——”
廖荣惜急切的声音被重物撞击石墙发出巨响所掩盖。
尚不等他们二人爬出吧台,一探究竟;只见黑蟒横冲,亮鳞翻滚,今夜举办宴席的酒店被一条堪比星舰大小的精神体直穿出一个大洞,随后,在数十艘帝国巡逻舰的围堵下,那条遮天蔽日的黑王蛇竟堂而皇之地卷走袭击贵族的流浪者们,嚣张地消失在帝都围墙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