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抱歉。”

    身穿军服，肩上缀满勋章的老人诚恳道。他对方道夜深鞠一躬：“我隐瞒了您很多事。原本我想成为您来到这里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可是没想到您会在那样的时机出现，所以去晚了一步，错过了和您解释的时机。”

    “没关系。”

    轻柔的风拂过福尔特·温莎花白的鬓角，将弯腰的老人扶了起来。方道夜恢复成黑色的眼瞳安静凝视着他：“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这也许是命运的一部分。”

    “是吗？”福尔特笑了。

    送走了之后还有重要会议的温莎元帅，夜游神回到自己在联邦军校内的住处，在窗边坐下。

    联邦军校五人小队在福尔特之前便来过了，几个人嘀嘀咕咕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方道夜一圈，确认自家老师脸色红润呼吸平稳才肯放心回去休息。

    学校如今停课了。虫族再次入侵的消息和沃尔夫·威尔逊叛变的新闻霸占了整个星网。感谢福尔特·温莎元帅的收集癖，除了收集虫肢作为战利品，他还喜欢在驾驶机甲时开启录像，这样方便他结束战斗后通过视频复盘自己的战术问题，同时也能将其作为教学素材为部下讲解应对不同虫族的方法。他麾下的队伍完美地延续了他的这一习惯，将整个凯喀港守卫战过程都录制了下来，甚至还有不同机位。

    在看到那些从天而降、能够口吐人言蛊惑人类的人形虫族后，无人再为沃尔夫·威尔逊辩护。这位曾经的英雄的死讯没能激起太多波澜。逝者为大，保持缄默是人们对他最后的尊重。

    与之相对，方道夜的名字和夜游神的称号传遍了整个联邦。所有人都在激烈地讨论这位据说应召而来的、过去的神明是否真的能够带领人们走向胜利，她的立场又是否真的会始终站在人类这边——夜游神过于强大的力量让她的态度显得至关重要，毕竟人类经不起第二次“背叛”。

    没了课程的军校生们在讨论中非常活跃，他们像是商量好了似的，口径统一地支持他们的“方老师”。还有细心的人发现，被选为此次军校联赛举办地的z2207星上的居民们对这位夜游神的态度也很亲近。

    她应该是位可信的神。人们四处寻找着证据试图证明这一点，有研究古代神话传说的学者出来发言，表示夜游神自古以来就很亲近人类，不管是从含有“夜间巡游”之意的神名来看，还是从其安抚夜啼小儿的神职来看，都能看出这是一位为保护人类而行动的神明。

    “而且她不是和里希特·罗兰教授是一对吗？”

    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人们低声议论着。在这种时刻，位高权重的部长官员们间私下所说的话和民众所讨论的话题也没有什么区别。有和福尔特关系亲近的人在会议开始前特意凑到这位如今军队最高领袖的身边，问道：“以你看，他们感情怎么样？”

    “非常浓厚。”福尔特·温莎回答，“也许超过了我和我的妻子。”

    问话的人安心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福尔特面带微笑目送着他。他们的对话没有特意压低音量，许多聚在会议厅内的人都听见了。有关他人感情生活的话题不论在什么时候都总是会令人会心一笑，不少人在听到这段简短对话后无意识地放松了紧皱的眉头，冷银色长桌前的氛围也因此而略微缓和了一些。

    看来这个谎话说的还是值得的。

    福尔特深吸一口气。方道夜和里希特·罗兰之间关于伪装情侣留校的协议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还饶有兴致地看了挺长一段时间的热闹，所以他也很清楚他们之间完全不是他刚才和好友所说的那样——只是人在溺水的时候，就算面前飘过来的是一根稻草，也会下意识地去抓住的。

    时钟跳动着到了整点。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数双眼睛在此时同时将目光投注于最前端。那里原来曾经一直坐着一个书生脸的身材犹如铁塔般的男人，总是在会议开始前懒洋洋地打着哈欠。但现在，那个位置空着。

    福尔特·温莎缓步向前。他站在那个位置前方，沉默地垂目凝望。

    众人的视线跟随着他在那把椅子上短暂停驻。片刻后，新的领袖张口，十分淡然地说出了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决定：“和虫族开战吧。”

    会议室内炸开一片嗡鸣。主战派和□□派吵成一团，混乱中，福尔特安静地站在那把空椅子旁，耐心地等待众人安静下来，接着抛出了第二个炸弹：“夜游神只会在这里停留一年。距离她返回故园，还有不到半年时间。”

    死寂。人们不安地交换着眼神，试图从站在最前方的温莎脸上看出一点开玩笑的痕迹，但他们失败了，福尔特·温莎嘴角扬起的弧度和刚才他说“非常浓厚”时一模一样，温和而坚定，令人不敢轻易质疑。

    “我同意开战。”

    一直没有发言的赞恩·摩尔斯特突然开口：“这是我们第一次以如此小的代价定位到虫母的位置，也是人类第一次在人虫战斗中成为优势方。温莎说的没错，现在是最好的开战时机。”

    风向在军部第二把交椅的赞同票中发生了变化。仍在争执的□□派嘴上不停，但所有人心中都明白，这件事已经定下，再无改变的可能。

    没人追问夜游神为什么只会在这里停留一年。更没人会问，备受关注且“感情深厚”的里希特·罗兰和方道夜这对情侣在接下来仅剩的半年时间里要如何相处，又要如何分别。在关乎人类存亡的时刻，个人的情感生活又算得上什么呢？

    和喧闹的会议室不同，被改造成甜品店的宿管室里，安静得可闻针落。

    颜色漂亮的花茶盛在白瓷杯中，清亮的茶汤清晰地将端着杯子的男人的蓝色眼睛倒映出来，接着被他缓缓饮下。

    “很快会有战争。”

    宿管室内一如既往地飘散着让人放松的香味，黑白边牧安静躺在黑衣女人脚边，带一点白色的尾巴尖在她的小腿上亲昵地扫来扫去，暖烘烘毛茸茸的。它面前和坐着谈话的两人一样，摆着精致的小碟子，里面的糕点已经被吃空了。

    “我一定会上战场。”里希特说。

    他身上又在冒那种复杂而馥郁的味道了。方道夜轻轻拨了拨茶杯把手，不得不承认，虽然她竭力想用和以前一样的态度面对面前的男人，但在意识到他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情劫对象后，她总是无法和那双蓝色的眼睛对视。

    果然投机取巧要不得啊。夜游神心想。

    神和人的灵魂不一样，不分三魂七魄，直接是一个完整的整体，这个整体所蕴含的力量极大，所以可以被分割，且哪怕只是分割出的一小片，也能占满一个和人类□□十分类似的躯壳。为了确保这些具有极大力量的神忠于职责，不被外物干扰，天道在时机成熟时便会为神降下属于祂们的劫数，只有度过，才能继续拥有强大的力量，在自己的职位上继续为天下苍生工作。

    一般来说，天道更喜欢给那些由人修成的神“考试”，作为从天地间自然孕育而出的神，方道夜原本以为自己不会面临劫数，但某天她的好友们闲聊时掐指一算，算出她情劫在即，应劫之地还远得异乎寻常，急得到处为她打听渡过情劫的方法。她本神倒是对此很无所谓，只是担心自己历劫时无人守护夜晚安宁，气得小桃直骂她是榆木脑袋。

    后来在好友们的劝说下，夜游神无奈地分出了一小片灵魂，将其远远地随机投放在了时间之河的某一个角落。接着，她就忘了这件事。

    直到某天，她在夜巡时突然失去意识，再睁眼时，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

    “方道夜。”

    对面的情劫对象在喊她。

    里希特的情绪气味变得越来越冰冷，他在紧张。刚刚抬起头望向他的方道夜像是被那双蓝眼睛打了一下，立即将视线转向他身后。

    “我……”里希特注意到了她的回避，声音有一瞬的低落，“我……这次战争，你也会去吧？”

    “嗯。”

    “从战场上回来之后，我有话想对你说，可以吗？”

    “…………”

    恢复了原样的黑色大书在方道夜的识海内漂浮着，最后一块碎片早已集齐，军校联赛也已结束，夜游神之前就想过要将伪装情侣的真相告诉其他人，也许现在正是一个好时机。

    方道夜仍然盯着里希特身后不远处空无一物的墙壁，不肯将视线回转。但她知道那双蓝色的眼睛一直在凝望着她。腿边毛茸茸的触感贴得更近了，要是她低头，大概率会对上第二双眼巴巴的蓝眼睛。

    情劫啊……所谓劫数，难道就是这样吗？明明知道自己应当怎么做，却还是会因为害怕伤害到另一个人而不忍。

    但神不能有私心。

    “……嗯。”

    她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方道夜尽量不让自己去注意对面教授因她小声的回答而骤然亮起的眼睛和按捺不住的上扬的嘴角。她也许知道里希特要对她说什么，但她注定无法给他想要的回应。

    ……就到虫母死亡之后吧。

    夜游神定下了最后的期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