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补天时留下些碎石块，吸天地精华孕育了一只石猴，而我，就是那只猴。

    彼时我横空出世，什么都不懂，自以为道行颇深，本领高强，抢了东海老龙神针一棍子敲上了天庭。玉帝降不住我，向如来求助，如众人所料，我——没逃出如来厚重的手掌心。

    如今我被压五行山上快五百个年头了，也不知何时能出去，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一个人看将近五百年的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怕是已经不知道什么是孤独，早已经融进血肉的习惯罢。

    那日我正盯着地上的蚂蚁洞想着能否一口口水毁掉他们老巢，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这是被压在了山下？”声音里带着好奇和天真，我不由得抬头看去——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公子。一看就是被家里宠坏的公子哥，穿着锦衣，戴着玉环，身边一个侍卫都没有，也不知怎么走到这里，竟没有被打劫。看见陌生人就搭讪，我这一身毛，也没把他吓着。

    他见我不说话，靠近些许，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桃，递过来晃晃，“你吃吗？干净得。”

    我凶狠得咧嘴呲他，睁着眼睛瞪着他，娃娃，知道我是谁吗？这是我的地盘，识相的快滚。

    他却噗嗤一笑，把桃放在我面前，拍拍我的脑袋，转身找木材去了。

    可能没见过还有人能被压在山下，也可能是没见过成精的猴，他在我旁边搭个草棚——住下了。倒是没看出来，看着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小少爷，竟还会搭棚子。

    我觉得他真是无聊，荣华富贵不享，偏偏来着山里跟我这猴子瞎折腾，只是每天都有洗好的果子吃，我也没搭理他。送上门的食物，不吃白不吃。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没有月亮，星星倒是很亮，像往常一样他在我面前放颗桃子，自己随便往地上一坐，拿出另一个来啃。啃着啃着，他突然问我，你怎么被压在这里，我说年少张狂，得罪了人。他笑笑不说话，只是眼里似有什么在闪，接着说起他家里的家长里短。他是家中嫡子，将来要继承父业，可惜有个很厉害的义父，他父亲只听他义父的不听他的，而他义父，似乎不太喜欢他，觉得他难登大雅。我说这有什么，不登就不登呗。他笑着摇摇头，说你不懂。我不懂？我有什么不懂，我大闹天宫的时候还没你呢？可我又看不得他难受，一个人看星星久了，突然有人陪着你，你就会觉得，今夜的星星也是格外亮得。也不知何时，我竟然庆幸他来了，住下了。

    我说，没事，等我将来出去了，教你武功，替你报仇，谁欺负你，你就说我是齐天大圣的徒弟。他冲着我笑了笑，朱唇微张，道一声“好”。我突然觉得心口一股暖意，他的眼睛怎么比天上星星还亮？山中烦闷，他也不嫌无聊，也不出去走走，就这样一天天在我耳边念念叨叨。直到那天菩萨到来——

    菩萨来得时候他不在，可能出去找果子，其实我不吃东西也没事，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没告诉他，我活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有人关心我温饱。菩萨说，你本来犯弥天大错，但我佛慈悲，现在你有一丝因果可圆。你保护灵禅子平安渡这八十一劫难，我便还你自由，如何？我其实不想离开，那什么灵禅子跟我也没关系，可是我想要自由，有了自由就能教他武功助他登上大位。我答应了。

    灵禅子来揭印那天他在，躲在一棵树后面远远地看着，我冲他挥挥手，告诉他先回家好好等我回来。他仍像平常那样笑笑，只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这次笑的这么难看。他对着我张张嘴，说了一句什么，隔得太远，我没有听清。

    就这样，在第五百个年头的秋天，我走了。取经不容易，八十一难也不好过，但每次想想他还在等着，我就咬咬牙，告诉自己，我要快些回去见他。终于，我取得真经，被封为佛，再次回到和他相遇的地方，却再也不能见他——他死在我离开那年的冬天。其实我偷偷算过，他不是长命的人，只是不知道这么巧，我刚走，他就离开了。

    我不能坏了人界因果，他下辈子是个好命。我找到他生前的侍从，他说他走得很安详，死前最后一句话是，我的师傅，是齐天大圣，一根金箍棒搅得天庭天翻地覆。等他回来，我便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王。

    我突然眼眶发酸，想起这一路听见的流言蜚语，齐天大圣的徒弟又如何，你不照样是扶不起的阿斗？阿斗……你是叫阿斗吗？

    后来人间再没有关于斗战胜佛的消息，历史滚滚洪流涌现多少人物，他和他，也只是洪流中的两个。不过，在五指山的某个山头，却突然多了一户人家，据说是两个男子，一个粉雕玉琢，一个英姿华发。

    我愿舍一身佛骨，乱他轮回，坏他富贵，换他粗茶淡饭，与我一生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