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章离第三次想自杀。
他站在五楼窗台边，手摸着窗框，跳下去，□□与坚硬水泥地面发生碰撞，鲜红的血液和脑浆迸裂，四散开来，心脏从铿锵有力到慢慢停止，跳下去吧，跳下去就能解脱了。
章离闭上双眼，慢慢跨出一只脚，重心前倾，只要把另一只脚……
“章离，”楼下突然多出一张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朝五楼大声喊：“章离，快点下来，上学要迟到了。”
夏日清晨阳光洒下，照在少年挺拔的身躯上，仿佛从天而降的天神，章离“哦”了一声，收回脚背起书包下楼。
少年名叫蒋砚，章离的邻居，也是他从小到大唯一的玩伴儿。
蒋砚骑车载着他，穿过枝繁叶茂的林荫路，风吹得他衣角飘飘，章离能闻见他衣服上洗衣粉的味道，淡淡的柠檬香，很好闻。
“你妈昨天打你了吗？”蒋砚问他。
“没有。”章离嚼着面包，其实他吃不出来味道，只是是蒋砚给他的，不吃浪费。
“我爸昨天打我了，拿皮带，抽得可狠了，现在我屁股还疼呢。”蒋砚边说边龇牙咧嘴地抬屁股。
章离在后面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又突然安静。昨天公布摸底考试成绩，蒋砚倒数第一，章离倒数第二，虽然他妈没有打他，但是……
“姓张的你就会喝酒，就会喝酒！你儿子倒数第二了你能不能管管？！”
“你TM是不是没事找事？！老子TM喝酒怎么了！老子天天在外头挣钱，你一个婆娘什么都不干，你还凶老子了？！”
“你以为我愿意？我告诉你，当初要不是有了儿子，你以为我愿意跟你过？”
“呸，老子当初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
章离在屋里听着他俩骂骂咧咧，心想，你们别为了我了，离婚吧。
2.
刚到学校碰见蒋砚的教练，把蒋砚叫走了。蒋砚要走体育艺考的路子，一天一大半时间都在训练。章离吸着蒋砚给他的牛奶，自己往班上去。
第一节是语文课，章离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和垃圾桶扫把前后桌。他看着窗外，继续想早上没做完的事:从窗台走下去，就解脱了。可惜，教学楼只有三楼。
章离不由得又想起上次自杀，在卫生间，他拿着一把水果刀，他能想象刀刃割破他的皮肤，划破血管，血液奔涌而出，他的灵魂随体温一起消失……他很平静地举起刀，靠近温热的脉搏，冰凉的刀刃触碰到皮肤——
然后响起一阵剧烈的拍门声，“章离——章离你在家吗？你作业写完了吗？借我抄抄。”
又是蒋砚。
章离盯着窗户，跳楼死不了的话，找根绳吊死在三楼窗户外好像也行，就是有点吓人。章离仔细地打量窗框，一垂眸，看见了操场上跑圈的蒋砚。蒋砚屁股可能真的疼，跑步一瘸一拐地，像被他爸打了腿。一张脸苦兮兮地，又迫于背后教练的哨声努力装作干劲十足。
“傻子”，章离轻喃，要是能像蒋砚一样是个傻子就好了。
3.
蒋砚是最后一个课间回到教室的，看见桌椅，头一栽就要往上坐，刚坐下又砰一声弹起:“操，我爸真狠。”
章离在后面哈哈笑他，蒋砚恼羞成怒，把他逼到墙角挠他痒痒，挠得章离本来是嘲笑，后来笑到上气不接下气，靠在蒋砚胳膊上直喘气。蒋砚说:“就该让你多笑笑，你平时太苦着脸了，小孩子家家，哪有那么多愁啊苦啊。”
章离一下子不笑了，抬头看着蒋砚。
“你看我干什么，我说的不对？”
对，可是我没办法。
2020年6月15日，章离在日记中写道：好想触摸早上穿过林荫的阳光，好想踩踏海岸边溅起的浪花，好想和蒋砚去同一座城市，可我救不了自己，可我只能在某个黄昏安静地死去。
4.
砰——
张爸一把将家里唯一的热水瓶扔到门外，大声谩骂，张妈嚎啕大哭，左邻右舍围在门口指指点点，章离神情木然地蹲在角落。
为什么非要吵呢？他想，如果死掉他们是不是就不会再吵了？死掉吧，不用考倒数第二，不用听见他们吵架，不，没有他他们就离婚了，就不吵了。
所以，死掉吧。
章离看着热水瓶碎渣，只要捡起来随便扎进脖子或者手腕，就可以死掉了。
他看着那些碎渣，一直盯着，那些嘈杂的声音好像离他远去了，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捡起来，扎进去。
“章离，章离！你干嘛呢？”
像是被突然惊醒，章离涣散的慢慢有了焦点，他看见蒋砚掐着他肩膀晃他。
“你发什么呆，我叫你你都没听见。我爸让你去我们家吃饭。”
章离小声地“哦”一声，抬步朝外走。
“哎，你等会儿，”蒋砚扯他领子，“你拿上作业和换洗衣服晚上在我们家睡吧，咱俩还能一块儿写作业。”
“哦。”章离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摸摸跟在蒋砚身后。
“你怎么跟梦游一样？”蒋砚看着他，把自己衣角递过去，“给，给你牵，别摔了。”
章离看着手里的衣角，突然想哭。
5、
章离从小就孤僻，他性格内向话又少，大院的小朋友不太喜欢跟他玩儿。但是蒋砚不一样，蒋砚开朗活泼胆子又大，在大院里可受欢迎了。一般情况下，蒋砚会单独和他玩儿，避免他和不喜欢他的小朋友遇上，但有时候，你不惹麻烦，麻烦回来找你。院里有个被家长宠坏的小霸王不知道从哪儿听说蒋砚因为他不和他们玩了，在某天晚上找了一群看不惯他的小朋友把他按在沙坑打了一顿。
那天蒋砚去救他，也是这样被他牵着衣角走了一路。
他说他害怕，蒋砚说没事，你牵着我呢。
那天和月亮很圆很圆，和今天的一样。那天他走在蒋砚身后，和今天一样。
只是蒋砚，我可以牵一辈子吗？你能看见我眼里，想活下去的欲望吗？和你一起。
6、
蒋砚没有妈妈，爸爸是附近的片警。吃完饭，杨爸爸赶他们去做作业，他晚上还要去值班。
章离和蒋砚并肩坐在大圆桌前，盯着作业揪头发。
“唉，我是真的不会啊！”蒋砚对天长叹，“为什么体育生还要做作业？”
章离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也不会。
“诶，章离，你想考哪儿？”
章离摇摇头，他不知道，他甚至都不知道下一秒还活不活着，去哪里对他来说太遥远了。
“我想去香格里拉，听说那里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是吗？可是我活着的每一秒，都在接近天堂。哦，不对，我可能会下地狱。
真好，蒋砚去了天堂，他去了地狱。
“你一定能去的。”
章离听着自己这么说。
7、
章离知道自己最近状态很不好，特别是在蒋砚说完自己想去香格里拉之后。本来他还有蒋砚，现在他连蒋砚都没有了。蒋砚要走了，可他走不出去。
他的父母依然在吵，他的成绩依然倒数，没有用的，怎么努力都没有用地。
他被关在一个阴暗的小房间，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呼喊。
没有用的。
章离，没有用的。
怎样都没有用的。
8、
蒋砚看着他爸嘴巴一张一合，耳朵却听不见一个字。
什么叫章离自杀了？好好的怎么就自杀了？
他不是前两天还在他们家吃饭，他俩昨天放学还一起回得家，今天早上，今天早上……对，今天早上他要去市里比赛，他们没有一起走。
可是，怎么就……为什么啊？
蒋砚努力假装自己镇静，强忍着不让眼泪滚下来。
“小砚，小离给你留了东西。”
蒋砚接过他爸递给他的盒子，把自己反锁在屋里。
盒子是灰白色的，没上锁，轻轻一揭便打开了，里面装着三张纸。
一张是便笺，写着“一定会去香格里达的”。
一张像是从某个本子上撕下来的，写着“好想触摸早上穿过林荫的阳光，好想踩踏海岸边溅起的浪花，好想和蒋砚去同一座城市，可我救不了自己，可我只能在某个黄昏安静地死去。”
最后一张是医院的诊断证明，结果处写着“抑郁症”，最下面有一行字“对不起，我也好想活着啊”。
看到这里，蒋砚忍了很久的泪水奔涌而下，原来……原来章离每次望向他的眼神，那种含着卑微怯懦、忧郁悲伤又带有一点点渴望的眼神，是想告诉他——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