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笼罩了绵绵细雨,白雾在空中晕染,凝了几滴露水,带着新叶坠下。
生命的大片逝去是无声的,徒留一层层血水渗透进泥土里。
许多人在昏迷中被抹了喉咙,还有人想要反抗,却被身边的同伴将刀送进心脏。
雾庄,败了。
一个临崖而建的杀手组织,总是能悄无声息地夺人性命,而如今,也仍在寂静中消亡。
落霜被倒绑在悬崖边的歪脖树上,封了经脉。
她嗅到越来越浓的血腥气,脸上挂着平静的笑。
隐隐约约,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走来,手握长刀,刀尖挂着血。
落霜口中喃喃:“萧长苏……”
少年披上红纱,亦如当年。却少了几分卑微,多了几分傲然。
如今的他,更令人心动。
萧长苏一脚蹬在落霜的耳边,居高临下地审判道:“落霜,雾庄天级木偶人,庄主近侍。我本想拿你引一人出来,但是现在看来似乎不用了。”
红纱垂落在耳侧,落霜好似闻到那年冬日的味道。
“当年你折辱我,还狠心杀了他,便要想到如今的结果。”萧长苏抬起长刀,一寸寸抚摸着刀尖,“你说,你该怎么死?”
他用刀尖顺着落霜的轮廓,一点点划过。
见落霜没有丝毫惊恐的表现,他忽然仰天大笑:“我竟忘了你是木偶人,天生无情,又怎会记得一个普普通通的任务目标。”
萧长苏将刀送进了落霜的胸口,喃喃:“又怎会理解我一而再再而三的绝望。”
落霜望着萧长苏阴狠疯狂的双眸,听着他大仇得报的嘶哑笑声,没有做任何反抗。
她轻轻开口。
“萧长苏,我早就明白情爱的滋味了。”
“若我死了,你会开心吗?”
还有许多你未曾知晓的故事,埋在大漠洞窟的壁画边,守在空山临江的亭院里。
可这一切,似幻似真。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响贪欢……
霜花飞舞,落回了那年。
“砰!”
一截断木砸在地上,在地上擦出木屑。
落霜睁眼,刺骨的寒风从后方吹来,她猛地起身,下意识摸向腰间的匕首。
她一贯浅眠,今日怎睡的这般沉。
落霜伸手摸了摸胸口,没有疼痛,也没有伤口。
环顾四周,不在崖边,也不似春日,是一方破败的寺庙。而她躺在早已断供的香火旁,嘴里还叼着干瘪的肉干。
见鬼了?
可这些场景,似曾相识。
忽然,她忆起了与萧长苏初见那日的场景。
冬雪、空山、破寺。
落霜起身,摸着佛的底座,如果她没有记错,旁边被她挖了个洞,藏了件厚衣裳。
还真有!
她将一衣袍抽出来,弹弹上面的灰尘,裹在身上,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起身对着那座不知名的佛拜了拜。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
“姑娘好生奇怪,玷污了佛像,竟还求佛祖办事。”
落霜回头,才发现身后不远处半躺着一个黑衣的少年。气若游丝,唇边挂着黑血,腰间挂着一柄卷刃的佩刀,面如金纸还不忘取笑。
她歪头,这人是不是在哪见过。
落霜走上前去,忽然在少年的身上闻到一股异香,她凑到少年的脖颈边,看见了一道细小乌黑的伤口。
落霜眉头轻蹙,俯身嗅了嗅。
是巫山云,雾庄特研的奇毒,只有庄主一人使,毒发时浑身无力,经脉混乱,武功越高身体越痛,撑的也越久,最后窒息而亡。
此人得有多大能耐,需要庄主亲自下毒。
她悄悄地掰着手指算了算,他还有一盏茶,不解毒就得死。
很巧,她有解药。
黑衣男子蹙眉,对于落霜逾越的举动有些不适,但还是开口:“恳求姑娘帮忙带句话。”
他的声音沙哑,语气断断续续:“我时日无多,麻烦姑娘替我守在寺门口的树下。若有人在等,帮我告诉他,‘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
“一别行千里,来时未有期。”落霜喃喃。
她忽然记起了男子可能的身份,神色复杂:“我不会帮你。”
男子神情一滞。
“滚开,不许动他!”
耳边传来一句怒喝。
落霜扭头,少年身着红纱,赤脚穿着草鞋,露出的肌肤在寒冷的冬日里冻得发紫。身上披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系不上扣的破袄,抱着一捆干柴在寺的门口站着。
是萧长苏。
他将干柴一丢,冲过来挡在黑衣男子的身前,防备地看着落霜,目光凶狠:“你是谁,有什么事吗。”
落霜被这场景一刺,忽然一笑。
果然是他。
丁沧云,宋国的少年将军。征战沙场立功无数,位高权重却独宠萧长苏一人,是举国皆知的断袖,宋国史上的一朵奇葩。
是萧长苏一生最钟爱的男人,藏在心口舍不得碰的白月光。
也是,她那早死的情敌。
哦不,重活一世,他还没来得及死。
“长苏,别误会。”丁沧云的声音漂浮,“姑娘没有恶意。”
萧长苏转身,看着丁沧云的面色,满目的担忧:“你何时中的毒。”
“打斗的时候。”丁沧云的唇色乌黑,“你先走,此地不宜久留。”
萧长苏摇头:“我不会留你一人。”
落霜闭了闭眼,很想要将这碍眼的景象从脑海中剔除。
忽然,她听见寺庙的窗户后传来低浅的呼吸声,手不由得握紧。
是雾庄的杀手。
落霜将身上的衣袍脱下,强忍着心中的悸动,温柔得披在萧长苏的身上。
萧长苏的身形一僵,连忙挣扎着要将衣袍扯下。
“别动。”落霜的语气冰冷,带着威胁,“不想出事就乖乖待着。”
她伸出手把萧长苏推到一旁,拔出丁沧云的佩剑朝着他的脖颈划去。
“你敢!”萧长苏惊怒道,他冲上前去,可还是晚了一步,黑色的血从丁沧云的脖颈间漫出。
萧长苏的眼眸瞬间红了,从怀中掏出匕首便朝落霜刺去。
他的招式很轻巧,但招招走的都是阴毒的路子,透露着诡异。
可他没有内力,在落霜的面前显得格外地不堪一击。
落霜轻而易举地抢了他的匕首,后退数步,朝萧长苏的头顶丢去。
青丝寸寸削落,那匕首却掷向了窗外。
“砰!”
是重物落地的声音。
萧长苏也反应过来,跟着落霜的步子跑向寺外,却被落霜用内力打回。
他回头,恰好与半合着双眼的丁沧云对视,丁沧云张口无声道:“我没事。”
半盏茶后,落霜拿着萧长苏染血的匕首,出现在寺庙的门口。
落霜怔怔地看着两人依偎在一起互相安慰的身影,将匕首握紧。
真的有这么爱么?
“砰!”
萧长苏猛得跪在落霜的脚边,祈求道:“我知道你可以做到,求你,救救他。”
落霜没有回应,却撞进了少年那一双含着破碎微光的双眸里,像是深陷泥潭的月亮,浑浊中透着洁净。
同上一世一般。
“我真的,我真的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能救他,就算你要我的命都行。”萧长苏抱着落霜的衣角一句句恳求道,“真的,求你。”
落霜向前一步,他便跪着移动一步。
如此执拗。
直到落霜蹲下来,将萧长苏的手从衣角上一点一点掰开。
“好。”落霜回道。
她走到丁沧云身前,从怀里掏出巫山云的解药,给他服下。
丁沧云的面色微微好转,他的四肢恢复了些力气,立刻打坐调息。
落霜略有脱力的坐在萧长苏的身边:“你们现在暂时安全,想要摆脱,得去宋国。”
她看着萧长苏那瞬间欢喜的眸子,唇角勾了勾。
萧长苏,我不欠你的了。
上一世的她,在寺外接到组织的暗信,便提前把丁沧云了结。
而萧长苏的苦苦哀求,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只小鸟的乞怜罢了,看上去蛮想戏弄,撕开他的衣服吻了半盏茶才走。
谁料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让后来相遇的她,尝尽了爱而不得的痛苦。
盘坐的丁沧云睁开了双眸,目光落在了落霜的脸上:“你刚刚用的是雾庄的招式,为何救我?”
落霜避而不答,反问道:“现在还需要带话吗?”
丁沧云闻言摇了摇头:“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那我走了。”落霜回道。
她起身,目光又落到萧长苏绽放着笑容的脸上,带着眷恋与不舍。
还不到时候。
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她抬起脚,向着门口迈去。
“姑娘留步。”丁沧云出口挽留,匆忙站起身,有些体虚地踉跄了一下。
他快速走到落霜的身边,从袖中掏出一个木质令牌,紧握在手里。
“谢姑娘的相救。”丁沧云凑到落霜的耳边低声说道,“那个,能否借一步说话。”
落霜回头,眸中带着疏离:“凭什么。”
丁沧云将令牌塞进落霜的手里,微笑:“若你无处可去,可以拿着这块令牌来宋国的百花楼找我,也好有一处落脚。”
落霜失笑:“我何时沦落到要让你相助。”
她随手将令牌丢到了寺庙旁的枯草推,转身离开。
“雾庄的规则,沧云略有耳闻,姑娘请保重。”丁沧云的声音在身后传来,“虽不知姑娘为何救我,但此恩,我丁沧云记下了。”
落霜的步子一顿。
一个风光霁月的少年将军,一个活在阴影里淬着毒的木偶,本不会有交情。
更何况,中间还隔着一位萧长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