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知回到家后,先回房间洗了个澡,又换了身衣服。
等下楼来到餐厅,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
“小知,暑假想要做什么?”管家白姨给她布菜,边问道,“想要出国还是出省,滑雪还是泡温泉,我提前给你安排出游计划。”
南知喝了口鸡汤,兴致缺缺,“哪里都不想去。”
白姨见她眉眼恹恹,不放心地摸了摸她的额头,没有发热。
“看你脸色不好,身体有没有不舒服?”
南知轻轻拨开她按在自己额头上的手掌,平声道:“没有不舒服,我挺好的。”
可白姨还有些不放心,正要再说话,就被南知抢先转移话题。
“我爸妈有打来电话吗?”
白姨:“上午打来了,国外的生意有些棘手,他们说可能要晚点回国了。”
南知哦了声,继续吃饭。
等南知快要吃完饭的时候,白姨才似想起什么,问道:“阿献人呢,小知,你没跟他一起回来?”
南知放下筷子,起身,推开椅子,淡声说:“不知道。”
转身,却和老白迎面撞上。
她刚才说的“不知道”很明显被老白听见了。
可她的神情没有任何异样,并不在意老白听到后会是什么反应。
南知上楼的时候,听见身后两人虽然极力压低但仍旧清晰的交谈声。
“吵架了?”
“不知道啊,我接了小知,还想再等等阿献,可小知不想等,我们就先回来了。”
“那你要不再回学校一趟,去把阿献接回来。”
“我给阿献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也不知道他晚上还回不回家了。”
“当然得回家了,你这说的什么话。除了这,他还能去哪里。我看小知脸色不好,要是没有阿献,我担心她又生病。”
“没这么玄乎吧……”
南知走进二楼的某个房间,按开壁灯,昏暗的画室内一瞬间亮光四射。
画室空间很大,但物品摆放凌乱,南知越过几张零散堆放在地上的画框,走到画架前。
画架上是画了一半的油画,南知端详一阵,而后将那张半成品油画撤下来,重新放上了一张干净纸张。
从笔筒里抽出一张碳素铅笔,南知尾指抵住画纸边沿,长睫颤动,目光幽深。
思考片刻,执笔的指尖下移,白纸上瞬间出现斜向下的墨色流畅线条。
第一笔定下调,第二笔、第三笔便顺利添了上去。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南知沉浸在铅笔与纸张互相摩擦的细微声响里。
等白纸上显见人物肖像雏形时,侧脸忽地传来一阵凉意。
笔下稍顿,南知偏头看去,冒着冷气的易拉罐可乐瓶被来人抵在她的脸颊。
她的体温常年偏低,皮肤上常常冰凉一片,此刻被更冷的铝管贴近,那块皮肤以及相连的脖颈上不可避免地冒出层层微小的鸡皮疙瘩。
南知从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战栗。
孟献还穿着校服,唇角牵起,刚要张口说话,却因南知脖颈上的这一奇妙变化,止住话音,探头凑近观察。
从他鼻息间喷洒出的热气让那层鸡皮疙瘩渐渐融化消退。
心底的战栗却越来越盛。
“反应这么大……”从喉间逃逸出来的玩味笑音在耳畔响起。
话还没说完,他的笑音就戛然而止,下一瞬迅速往后退开半步,连带着手上那瓶可乐也跟着撤离南知脸颊。
在他因撤退而留出的大半空隙里,一只铅笔横于半空。
刚才还放在纸上的铅笔不知何时被拿了下来,被南知反手握住,锋锐笔尖正对孟献。
倘若他刚才没有退开,那么这支铅笔已经刺向他的颈侧。
或许无法顺利刺进去,也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但疼痛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孟献看着那只铅笔,不怒反笑,那道断眉也跟着他脸上的表情而不断隐现。
“都念高二了,怎么越来越不讲道理。”孟献拽过她手上的铅笔,往远处随便一扔,黑色笔尖即刻断裂。
他捏了捏南知的脸,手下的肌肤滑腻,他得多用点力才能捏住那块软肉。
“我可是来给你续命的,恩将仇报,真没良心,态度最好给我放端正点!”
他的手指刚拿着冷冻过的易拉罐,此刻再触及南知脸颊,自然而然留下湿润水迹。
“放手。”南知淡声说道。
孟献手下顿住,挑眉,看清她眼底的冷意,从善如流地放了手。
“放、放、放!”孟献嗤笑,指腹互相摩擦了下,“脾气越来越大了,在外人面前不是装得挺乖的。”
南知没有理会他,也没去擦脸颊上的水痕,看向即将完成的画作,吩咐道,“把铅笔削好,给我拿过来。”
刚回来就想要戳死他,非但没有一句道歉,现在还被她理直气壮地指使。
孟献有些被气笑,觉得在她心里,自己是不是越来越没有底线了。
然而心里这样想,手上倒是已经开始行动起来。
还没来得及打开的可乐罐放在桌上,孟献走过去,把刚丢在地上的铅笔捡起来,又在旁边桌子上找到削笔刀,开始给某个大画家准备趁手的工具。
他做这些工作已然十分熟练,不到一分钟,铅笔已经削好。
却在下一秒,听到“啪”的一声轻响。
孟献抬头看去,南知已经成功打开易拉罐拉环。
褐色的液体从罐子里冒出细微的“滋滋”气泡声。
清凉的碳酸可乐味紧跟着散播在空气里。
注意到他的视线,南知看了他一眼,清淡的一眼,不掺杂任何情绪。
孟献眼睛微眯,警告她:“只能喝一口。”
南知转回头,不理会他的警告,眼底绷紧,眸中掠过明显不高兴的情绪。
“不让我喝,下次就别把它带进来。”南知轻声说道。
孟献走过去,把削好的铅笔放在画架上,手指点了点画纸,狠声道:“听不懂话是吗?没不让你喝,说了你只能喝一口。想进医院就直说,我可以现在打断你的腿,比明天感冒发烧来得快。”
南知抬眼看他,平静问道:“你敢吗?”
两人目光相接,一个淡漠,一个强势,冰与火的交融,分毫不让,看谁先把谁燃烧或者融化。
半分钟后,孟献率先移开眼神。
夺走她握在手心的易拉罐,唇角掀起,露出不在意的笑。
“当然不敢了,开个玩笑嘛。”孟献眉梢荡漾着愉悦,流里流气,半真半假道:“你是老大嘛,天大地大你最大,要打也是打断我的腿。”
他说完仰头,举起开了口的易拉罐猛灌入喉间,里面的可乐瞬间没了大半。
“放学不等我,让我一个人倒了三趟公交,还走了两公里,我不也一个字都不敢讲嘛。”
阴阳怪气的抱怨,南知唇角动了动,但最终还是没有浮起弧度,唇线绷直,“你可以不回来的。”
“……”
孟献从旁边拖过一张椅子,长腿跨过去,反身坐了下来。
他右手拿着喝了一半的易拉罐,左手搭在椅背边沿,下巴抵住手背,上半身带动着椅子前后晃动,距离南知一会近一会远。
“为什么不回来?”
他喝了口饮料,继续说道:“我在这里住了十多年,有吃有喝,还有零花钱拿,这种享福的生活谁不喜欢,脑子有洞才不回来。”
南知淡声说:“你又没卖给我们家。”
孟献把易拉罐递给她,嬉笑道:“可我卖给你了啊,你要是长命百岁,那我这一辈子不是都吃喝不愁了。”
“所以,为了我的幸福生活指数再高一点。你就行行好,别感冒、别发烧、别住院、也别闹出什么幺蛾子,我也就大人大量,忍忍你的臭脾气。”语气实在太过勉为其难,像是做了很大的让步。
南知嘴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垂眼,晃了晃易拉罐。
只剩半口的可乐液体任意冲撞,却听不到什么声响。
南知把可乐罐扔还给他,开始赶人,“出去。”
孟献仰头,将最后一点可乐喝光,然后随手将空了的罐子捏扁,熟练说道:“好的,大小姐,不妨碍你画画了。”
孟献起身,将椅子推到一边,抬脚离开时,看到画架上的素描人像,眼神蓦地顿住。
南知注意到他的反应,神色未变,也没有再继续拿起铅笔往上添补。
仿佛是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来仔细欣赏。
素描完成度已经很高了,只要看一眼就能认出这张脸是谁。
半晌,孟献终于有了反应,却是疑惑问道:“这谁啊,你不是说自己人像画不好吗?”
“……”
南知斜睨了他一眼,眼神里意味很浓。
孟献注意到她的眼神,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看自己,仿佛他认不出这人是什么大逆不道没有天理的事。
南知轻笑,“你觉得这张脸怎么样,好看吗?”
孟献以为她是在问绘画技巧,坦诚道:“你画得挺好看,比你画那些风景画好看多了。”
在孟献眼里,一幅画的好看与否纯粹取决于能否看懂。
南知的风景画在他眼里,除了色彩之外,完全看不懂。
可这张人像就不一样了,虽然只有墨色线条,但至少他能分清鼻子眼睛和嘴巴。
所以,应该算是好看。
南知眨眼,轻声说:“那恭喜你了。”
不冷不热的语调,完全不是恭喜的神色。
“……”
什么意思,完全听不懂。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
孟献愣了会,等她解释,但南知不再搭理他。
孟献站在原地,片刻后,吃吃地笑了下,单手搭在她的椅背,两人的距离瞬间变得极近。
“知道我最不喜欢你哪一点吗?”他的声调很低,莫名有些阴沉的味道。
南知没有做声。
“就是现在这样,阴不阴阳不阳。我们从小长大,你每次都这样,什么话都不说明白,光让我猜。我猜错了你不高兴,我猜对了,你也不给我个笑。”
孟献说完,不禁嘲弄地冷嗤了声。
提起这些,心里还是窝火。
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南知,朋友不是这样做的。”他语气很冲,声音陡然变大。
“谁跟你是朋友?”南知抬头看他,眼神落在他的断眉上。
孟献怔住。
南知眼睛弯了下,却不泄露任何笑意。
她语气平和:“你拿了钱,就应该承担相应的义务。至于我的心思,猜错了是你蠢,我当然不高兴。猜对了,也是你应该做的,我为什么要给你笑。”
气氛瞬间变得诡异又安静。
孟献看着她,搭在她椅背的手紧攥成拳,鼻息加重。
两人对视片刻,末了,孟献扯唇笑了笑,但这抹笑没有温度,堪称标准的冷笑。
“你说得对,拿了你爸妈的钱,我就得待在你身边。你说去哪里上学,我就得乖乖跟你走,你说在学校里要装不认识,我见了你就得当陌生人,一句话都不能跟你说。”
他迅速调整了表情,又恢复到往常混不吝的神色:“可是大小姐,我真不知道你画的是谁。你就大发慈悲,告诉我吧!”
“另外你也得跟我说说,到底恭喜我什么?让我也跟着开心下。”
南知收回落在他断眉上的目光,不再看他。
“恭喜你有了一位好看的大学校友。”
大学?校友?
孟献皱眉,而后眸光微动,似想起什么,再看一眼画架上的女生肖像,迟疑道:“今天下午那女的?”
南知再说得精准点:“唯一有资格,有能力和你考上一个大学的人。”
孟献舌尖轻抵住牙齿,被她这话搞得思维错乱,但知道了这画上的人是谁,就再也没有兴趣和她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了。
“不是还有你?”孟献想起什么,冷嘲反击。
别管其他人跟他能不能上一个大学,反正他得跟眼前这位读一个大学。
她去哪,他就得跟到哪。
南知沉默。
见她不说话,孟献挑眉,故意问道:“怎么,你也想考西梧大学?”
南知否认地很快:“不想。”
和下午在花坛边的答案相同。
孟献嗤笑:“那恭喜我什么,你不想考,我又有什么资格上西梧大学?”
南知目光平定,脸上没有多余表情,将问题抛回给他:“你想考西梧大学?”
这是他想不想的问题吗?
他能不能读西梧大学,全看她的决定。
问这种心照不宣的问题有什么意思。
孟献脸上没什么表情,嘴上却肆无忌惮地吹水:“当然,我分数那么高,西梧大学失去我这么一个优秀学生,也太可惜了点。”
南知:“那我恭喜早了,你和这位好看的准西梧大学学生,必定是有缘无分了。”
“……”
女人心海底针,孟献完全没明白绕这么大一圈,她到底想说什么。
孟献目光定定地看着她。
南知移开眼神:“你可以出去了。”
孟献:“……”
得,大小姐发了话,他就得乖乖听从。
画室门被拉开,又转瞬合上。
南知听见门关上的声响,静静看着眼前的素描肖像。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十分钟后,南知起身,从杂物桌上取来一把削笔刀。
是刚刚孟献用过的那把刀。
刺啦。
刀尖戳破画纸,从上到下,一张轮廓圆润的鹅蛋脸被一分为二,仿若一道流畅的伤疤贴附于上。
刺啦。
刀尖从左到右,一双漂亮又傲气的眼睛瞬间变得空洞苍白。
刺啦、刺啦、刺啦……
刀锋划过之处,一张姣好柔美的脸很快面目全非,成为七零八落的碎纸块,纷扬散落在地板上。
南知看着再无余地下手的画纸,这才停住了手。
画了一个多小时的人物肖像素描最终以扔进垃圾桶收场。
南知全程面色平淡,看着垃圾桶里的废弃纸张,并不觉得多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