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方才岳安琪叫“四哥”的人——江北七省巡阅使,姓骆名西畴字凤池的骆长官。
骆西畴借平宁之战一举拿下安平四省,组建了七省联合军政府,现下雄据江北、虎视江左,声威如日中天。今天因是私人宴会,他没穿戎装,眉目间少了些凛厉锋芒,一身春风地坐在沙发上,神态却似凝神的豹。尤其那双锐目眸色沉沉地看过来,到象是乌云托了月,皎洁又犀利,他并不回答她的话,反而问:“不是跳得正高兴,又上来做什么?”语气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
美汐回答的坦白:“本来在这里吃饭来着,顺便跳着玩儿的,反正我也累了,却好远远看着你了,到有了借口上来歇口气。”
骆西畴又看了美汐一眼,待笑不笑的,美汐顿感面上一麻,知道自己那点儿小心思经不得他这入木三分的一看。
“跳着玩啊?”骆西畴重复了一句,视线落在了美汐舞裙上:“这裙子没见你穿过,新做的?”
那裙子原是极嚣张不顾旁人死活的绿,暗沉沉的亮,别人穿,是极丑怪的颜色,可她穿得明目张胆,美得如虎添翼,那绿色沿着雪白的双肩蔓延上去,整个人就生了春色。
“嗯,好看吗?”美汐顺势转了个圈儿,搅动了一池春水。
“裙子好看,舞也跳得好看,舞伴儿……也选得不错!”
美汐一笑,眼睛转了个弯儿才看回去,好一阵儿眉目牵绊,末了理了理鬓发:“我选的么……自然都是些人尖子,你要不信?让他们拿面镜子来照照就知道了。”
话轻飘飘地带着钩子,说完了自己也忍不住“噗嗤”一笑,那笑从一双艳光四射的杏子眼里荡漾开去,闪电绸禁不住这样的涟漪,映得全身波光粼粼,身上便寸寸鲜活起来,果然一寸有一寸的精彩。
骆西畴嘴角弯了弯:“还不过来坐下,那么高的跟,脚不疼?”
美汐也知道自己不请自来,实在是讨人厌得很,可是今天她宁愿更讨人厌上十分,也不想白白就这么算了。
她心里有底,人还没落坐,眼睛先滴溜溜向桌上扫了一圈:“今天这是个什么局呀?我怎么看不懂?”
从她进来,桌前众人脸上就是呆的,今儿这个局瞒的是谁?大家心照不宣,其实说穿了也没什么,只是美汐脸上笑嘻嘻没事人儿一般,到弄得几个熟人自己不好意思的,一时开不了口。最后还是其中年纪最小的何公子笑道:“有朋友从南边来,大家一起给他接个风。”
“ 原来有远道来的朋友,怎么不叫我一声儿?” 美汐含羞带怨地回嗔了一眼,何荣信连忙低了头,心里便觉得有些不同往日。
“朋友!就这位是吧?”美汐径自走到了全场唯一的陌生男子面前,只见这人生得相貌极为端正出众,穿一身墨绿色格子西装,裁剪得棱棱角角都透着贵气,远看不出奇,近了才看得出那衣料上更深的经纬来,说不出的严谨妥帖。美汐洋派地一伸手,自我介绍道:“敝姓高,高美汐!”
岳翰瑞见对方是位女士,便站起很绅士地握了握那只玉手,客气回道:“岳翰瑞。”
他也是西洋绅士派头儿,彬彬有礼又温文持重,没有几辈子攒下的功德,沉淀不出这样的温润。
又听他介绍自己身旁的女孩子:“舍妹岳安琪。”
美汐也一般的问候过了,只是心里暗暗惊讶,方才听得里面一片声儿“成杰成杰”的叫,一时再想不起是谁来,现在听他自述姓名“岳翰瑞”,心里突然记起来这人的来历。原来“成杰”却是这人的字,怪不得听着有些耳音。
如今站在她面前的便是南京政府总参议长岳子琳之子,现在南京国防部任职。美汐政界军界很有几个朋友,早就听说过此人的大名,这样的人物来了华池,今儿还真是——巧啊!
美汐心上惊讶,脸上却并不带出来,只作是平常见面:“原来是岳主任,幸会!那……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接风宴也算我一份儿。”
“那你一起的朋友怎么办?哪有半中间把人撇下的道理?”有人追问。
高美汐潦草地挥了挥手:“哎呀你不知道那面的情况……回头再给你说。”又吩咐侍者:“你过去跟他们说一声,不用等我了,我这里遇见朋友了。”
这里众人无奈依次向下移了一位,屋里一时全是椅子腿的声音,好一番忙活。
美汐款款坐下,才向岳翰瑞解释:“您别见笑,只要凤池在,我们都这么坐的,要不然不习惯。”
这话含混得恰到好处,让人听不出是谁不习惯。
岳翰瑞见她微微侧着脸与自己说话,浓密的睫毛弯弯翘起,本是低声细语,确是柔媚之极。
华池的一般朋友哪个不是有鳞有爪能说会道的人物?可是自这位高小姐进来,却个个噤声,似乎对此女颇为忌惮,而高小姐能一口叫出自己的职务,只怕不是个简单的人呢。
岳翰瑞正不知此人是什么来历,疑惑间就听着那高美汐又问:“刚才我进来,听着郑大局长是不是在说英雄来着?”
今儿本是郑伯明的东道儿,他见美汐大模大样撞进来,又全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心里多少有些别扭。他是富贵公子的脾气,不大肯让人的,又从来没有受过女人的气,忍不住便微微冷笑道:“怎么,这句话有什么问题吗?”
高美汐一笑:“哟,显见得是我不会说话儿了,郑公子莫着急,我自然有个道理还你的。”
郑伯明哼了一声没有理会。
美汐回头吩咐一旁侍者:“替我给郑大局长满一杯。”
一旁的侍者雪白的餐巾围着瓶身,手高高地举起来,酒水细成一线,勘勘只倒得三分酒便停住不斟,高美汐哪里肯依:“倒满!倒满!”
郑伯明不好发作,一手环了自己的杯子,问高美汐:“这是罚啊?还是敬啊?就没有这么糊涂的喝法儿,大家这里坐着,怎么就独独盯上我了?连个名目都没有。你们大家说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一边说着话,脸上已经有些不高兴了。
美汐笑了笑,不慌不忙道:“古人青梅煮酒论英雄的,现在找不及青梅,葡萄美酒论英雄也很风雅的,以后也是一段佳话。郑公子不喝,不知道是嫌弃这酒不行……还是嫌弃这儿的人不行,配不上这‘英雄’两个字?”
这话到处都是嘴,咬得人满身难受。
郑伯明素知她是个有野心的,但没想到她嘴上这样泼辣,自己若认真驳她,只怕越描越黑,左思右想索性让她一步,到显得自己不和女人一般见识。当下忍了气:“高小姐是聪明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说完,将手中一满杯酒,一口干了。
“好……好酒量!”高美汐喜欢得直拍手。
一杯酒虽然没什么,但喝得不痛快,郑伯明便有些不悦意,他本是这华池城里第一个爱看热闹又玩儿心大的人,只不过顺水扒舟取巧攒个局,想着众人借着酒一起哄,说不定真就成了。这可是个一箭三雕的便宜,白落个人情,就忘了高美汐的性子了。
其实这种事成不成的,他郑伯明又多不了一块儿肉。只是大家都在,又当着骆西畴的面,她就是吃醋也得有个限度,这样逮着旁人作对算什么意思?
他那里暗自寻思,不想那高美汐根本没有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你刚才说带兵打仗的是英雄,这般藏头露尾做什么?直说好啦,凤池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北地四省,他不英雄谁英雄?何必遮遮掩掩的呢?应该罚一杯。”说完,也不管郑伯明的脸色,便问其他人道:“我说的对不对?觉得说得对的,鼓掌。”
胡搅蛮缠、得寸进尺!她又没喝酒,撒酒疯也不看看地方儿!
郑伯明的脾气哪里能吃这个瘪,冷笑一声正要开口,却被一旁的人在肩膀上拍了一下,转头看去时,原来是旁边坐的一人端了酒杯问:“一杯酒而已,要不我替你?”。
这一挡,郑伯明的脑子清醒了些,觉出自己这是魔怔了,凭白无故惹她干什么?想到这里举起酒杯,但到底是不甘心:“高小姐说得对极了,只是一个人喝酒,到底没什么意思,不如我喝两杯,你陪一杯。”
众人眼看着二人那里斗法,没想到郑伯明还能扳回一局,立刻来了兴致,纷纷应和。
“伯明说得对。”
“这样,伯明喝三杯,高小姐陪两杯,不更好?”
没想到高美汐面上毫无难色,更不收敛一二:“两杯就两杯,我先干为敬。”说着一仰头便干了杯中酒。
郑伯明只得又干了一杯。
骆西畴一手搭在美汐椅背上,正与岳翰瑞说些要紧的话,一回头见美汐只醉得一分,却作出十分的醉态来。以手支颐,坐在那里也不消停,一个细身子没半刻功夫是老老实实地安顿在椅子上的,斜斜依过来又倒过去,娇娇软得都快靠到自己身上来了。
他便微微侧了侧身避开,低声警告:“别过份啊!”
高美汐回眸瞭他,吐气如兰地低声回他:“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碰巧儿进来,你今天最低得收个干妹妹了。就当是谢我了!”
骆西畴到不信她是“碰巧”,不过还是低声追问了一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