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择

    杜姨娘挨了打,又跪了一宿,身上痛得利害,宋子衍为她敷了层药,便搀扶着慢慢回静水榭去。

    二人才出祠堂不久,被闻讯而来的宋子文给截住。

    她见杜姨娘蓬头垢面,走路一瘸一拐,忍不住的笑:“哎呀呀,瞧这脸肿的,实在妙啊……欸,姨娘莫要动气,这一生气呢,两个腮跟着哆嗦,望着活像要死的人抽风。”话落,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见状,一旁宋子衍冷声提醒:“二姐姐适可而止。莫要笑伤了。”

    宋子文头一撇,“吆,我倒忘了这边还有个。”说着,目光在宋子衍和杜姨娘身上来回睃视一遍,唇角勾起冷笑,戏谑道:“一只丧家犬,一个弃妇身,果真不愧有其母必有其女。”

    杜姨娘闻言,怒得要发作,可宋子文侍婢立刻一左一右将她拦住。

    接着,只见宋子文步态摇曳走近宋子衍,而后仗着身量,居高啐了她一口,冷道:“那日宴上,你得罪我的账,还没算。若昨日,那些当朝的命妇、贵女们也在场,见你不知天高地厚跟将来的婆母作势,传出去,只怕宋家的脸面都要被人揉成齑粉。宋子衍,你可真是祸害!!”

    “不过,我倒瞧不出妹妹竟还是个烈性的。宁肯负人,也不负己,呵……怎么?好不容易高攀上,现在人家不要你了,急了?开始露出本性,也如野犬一般抢食了?”

    宋子文望着宋子衍青白交替的脸,心中十分痛快,笑容也愈发欢畅,继续道:“可惜我告诉你,不论负人,还是负己,你都要先有本钱。否则只配被踩在地上,当条畜生,连上桌商酌的机会也没。”

    宋子衍僵硬站着,双唇紧闭,眼光憎恨。她在极力克制自己不准失态,但心脉似有万千虫蚁在咬噬,痛苦不堪。

    宋子文却仍不肯放过她,高高昂着头,道:“李妍栀,若非我宋家,你就是个乡野村姑,便是给我提鞋也没资格。上天垂怜,让你捡了四小姐的便宜,你该感恩戴德啊……何以认不清自己,以下犯上,跟我抢东西!怎么不想想,为什么观夫人死活不要你。”

    宋子衍听在耳里,静戾盯着她,心瓣一时又悲又愤,一时又痛又恨,种种情绪挤压胸膛,波涛汹涌,突然间,似抵挡不住,猛浪倏地盖头,眼神转而锋利若刀。她抹了下脸,平静开口:“是你做的?”

    宋子文不屑哼了声:“是我做的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如何?你跟我论这个,不会现在还做天鹅梦吧;我是宋家嫡女,你,不知底细的贱民生的‘庶女’,身份等级天壤之差,日后——”

    话犹未了,她身子忽地向后仰去。惊惶中,宋子文强力控制四肢,却不防崴住,只觉足踝一麻,紧跟着剧痛直蹿小腿。待好不容易站定,龇牙厉目冲宋子衍叫喊:“你敢动手?!”说着就要打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旁侧被围困的杜姨娘悄然伸出腿,宋子文猝不及防,当场绊住,捽了个栽倒葱,恰好摔跌在宋子衍绣鞋边。

    与此同时,宋子衍缓缓下弯,居高睥睨着她,嗓音幽冷:“只有畜生,才趴在地上。——二姐姐,我若是野犬,你便是犬都不如的东西。”

    这时,几个婢女纷纷涌上前要扶二姑娘,却被宋子衍整个人严密挡住。她一壁使劲拖拽起宋子文,一壁攀附在其耳畔低语:“你方才说的对,人应该有自知之明。可你的嫡女之位,也是借势才坐上的。知道婆子丫鬟私下如何议论吗?宋家,三姑娘才是正正经经的嫡小姐,而你宋子文,鸠占鹊巢,名不正言不顺。”说罢,展颜一笑,语气又恢复素日的温柔:“二姐姐,你我是一样啊。”

    听言,宋子文眼眸瞪大,惊恐与她对视,过了一会,才恍然发现她那神色如看蠢牛,冷漠、高傲、蔑视、瞧不起,登时自尊受损怒火中烧,叫嚷贱蹄子反了天了,随即便命人架住宋子衍。

    宋子衍却在她话出口时先一步行动:抬腿猛地踩住其左脚,两手也死死掐着人腰身不放。转瞬间,两人几乎黏在一块。见此场景,丫鬟们蜂拥上去拉人,杜姨娘自然也不甘示弱,加入斗争,一时缠成一团都大呼小叫起来……

    且说这几个女人在院里打骂不休,很快小厮便通报到主屋,宋微尘和桂翠芳相继赶来。

    “你们这在闹什么?啊!一个个,对对碰,练功夫啊?!”宋微尘气得吹胡子瞪眼,指责的手都在抖。

    他这两日心力交瘁。观家要退亲,不仅此前苦心经营,借拉拢对方以打通朝中人脉的谋划落空,便是利用养女骗婚的谣言传出去,老脸也快丢尽了。眼下后宅还不安宁,他烦躁得欲发火,却余光一瞥又愣住。

    只见杜姨娘双颊肿裂,唇色枯槁,披头散发,红着眼圈颓唐望着他。

    宋微尘面色哑然,怎的……下如此重手。

    这时,宋子衍柔柔弱弱上前,一边啜泣一边抹眼泪道:“衍儿正扶姨娘回静水榭,二姐姐却命人拦住去路,不让我们走……辱骂我们是丧家犬,还说……我如今是那没人要的弃妇……总之粗言秽语,不堪入耳。女儿实难受此屈辱,便反驳了一句,只说二姐姐不敬长辈,她就……打我耳光。一时又气又急,推了下二姐姐。她大约觉得在下人面前失了面子,下令制住我和姨娘,要教训我们,这才争执起来。”

    宋子文听她这等甩锅,顿时火冒三丈,上手要扯拽,宋子衍却顺势噗通一声跪下,磕头大哭道:“爹爹在上,衍儿知晓,自己本是个外姓人,是蒙您慈悲养育才有今日,如今却带累全家名声受损,实在……罪该万死!二姐姐说的对,我应当报恩。衍儿这就辞别爹爹、主母,便寻一条死路,换家门清白。只是我死还有几日功夫,想陪伴姨娘,母女别一别,这是要紧的……求爹爹宽宥姨娘一次,她皆因爱女之心才冲动,惹您不快的。”

    宋微尘听她要寻死,这还了得,怒目喝斥:“胡闹!自古蝼蚁尚且偷生,你竟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枉我素日当你聪慧伶俐,怎越发呆了?一场婚事而已,不成再议罢了。”说着便要扶起她,忽然又顿了顿,旋即挺直脊背,沉声道:“你既姓了宋,便是我宋氏血脉,当自重自持。”话落,左右环顾一圈,严令道:“今后谁再敢借此事乱嚼舌根,挑拨家宅和睦,我必重重责罚,决不轻饶。”

    一时,众丫鬟、婢女小厮全躬起身子,噤若寒蝉。

    宋子衍这才一抖一抖支起上身,面容缓缓露出,只见白璧无瑕的右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子。偏又什么都不说,颤巍巍咬着唇,半垂着头,盈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迟迟不滚落下来,瞧着楚楚可怜,彷佛悲伤自眸中长出一般。

    站对面的婢女瞄了一眼,只觉似缕轻烟溜进心里,震了下,心道四姑娘这张脸,真真比天上星月还难得。

    但宋子文可不这么想,见她发|骚,搏人可怜,又生气,又惊讶,又无语,又不屑,百般情绪辗转,实在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狐媚子装什么装?!”

    闻言,宋微尘寒着脸,劈手将她拉到近前:“你看你把妹妹打成什么样?有你这么做姐姐的?以往跋扈任性,恣意妄为,我只当娇纵,姑且容你。如今一个女儿家,不学闺阁之德,反沾一身泼妇习性,连尊长之礼都抛去脑后。”

    桂翠芳心疼女儿,欲上前劝,被宋微尘干瞪住:“她今日如此,再不管教,将来出了阁只怕要闯大祸!”

    宋子文气得直跺脚,大喊我没有,又拧过身指着宋子衍,说是她先动手,还嘲讽我——

    不如畜生四个字怎么也讲不出。情急下,竟也哭出来。

    宋微尘已被嚷得头昏脑胀,一句都听不进去,只道:“你还不承认?知错必改知错必改,自己做错事还觉委屈,愚蠢!!!”说着,转问那几个侍婢:“四姑娘脸上的伤是不是二姑娘打的?”

    众人皆不回话。方才都挤一处,谁也没看清,便是看清了,此刻家主发怒,亦不敢再提,只盼速速了结,莫牵连自身。

    见状,宋微尘明了,直接道:“二姑娘挑衅滋事,不敬尊长,欺凌幼妹,依规罚掌心十鞭,闭门思过半月,抄录女训。”而后,看眼杜姨娘,随即转身就走,临了对桂翠芳撂下句话,“其余的,你处置。”

    听此,宋子文大哭,爹爹向来待她疼爱有加,别说挨鞭子,就是连块油皮都没碰过;杜姨娘心知宋微尘偏向自己,眉眼带笑故意安慰道:“二姑娘还是别耍疯了,家里又不是死了人,好好的嚎啕痛哭什么,快快止了,免得晦气。”

    闻说,桂翠芳狠狠剜去一眼,转而直视宋子衍。

    对方也镇定自若回视,美眸含泪清澈无比,深处却映着冰寒。桂翠芳彷佛一瓢水泼湿脊背。从一开始,就直觉使然,她是个难缠的,如今果真露出爪牙。

    桂翠芳勾起笑,以主子训狗的姿态走近杜姨娘,道:“不要以为有大公子撑腰就万事无碍。你只是个暖床的贱婢,无人在意。”话罢,高声宣布,“此次口角争执,乃是二姑娘先发难动手,老爷已下令惩治。然姐妹情分,理应同责,遂也罚跪四姑娘十个时辰,以儆效尤;余下侍婢不劝和主子,反助纣为虐,各罚俸半年。”

    说完,问宋子衍,“如此安排,你可服气?”

    宋子衍看她半晌,端庄行礼,“主母公允,女儿甘愿领罚。”

    *

    黄昏时分,宋灵均从衙内归来,换了身常服,进去书房继续办公。

    福生趋步跟在身后,呈上一份册子,“公子,这是新抄录的。”见宋灵均信手翻开,又道:“那支珠钗,是去年八月底登记的。当时户部尚书孙仲合的岳母八旬大寿,咱们家也送了赍礼。后来孙夫人回礼,内中便有两支上品珠钗,老爷全赏给了静水榭。”

    宋灵均听了没作声,目光落在“银镀金蓝料珍珠合欢钗”字样上,心思沉沉。

    去岁动身南下前,圣人曾暗中传唤过他一次。原是宫中刘妃娘娘使用玉容粉敷面后,贵体竟起出大片红疹。经太医诊断,是因假珍珠粉刺激到肌肤的缘故,而那一批次御珠正好是岭南当局上贡的。

    对此,圣人没有大肆声张,只命他借调查门进喜一案作掩护,暗中寻访,看到底是何人在鱼目混珠。

    宋灵均翻了一页册子——八月,时间对得上。

    他在岭南了解过珠集市的情况。当地采珠季多在五月,经净洗、晾晒、甄选多道工序后,次月运启上路。从南往北,惯以漕运为便,水驿相接,正常两个月就能抵达燕京,而途中为严防私贩,都由珠纲队【1】全程监押。

    直系负责,没人胆敢在这中间耍猫腻。

    然,常人畏法而敛,权臣却恃势而纵,宋灵均清楚,敢将主意盘算到圣人身上的,朝中也就只有张国舅那一干人。

    贡珠到了京中,会先由户部接收,清点无误后,再御前验珠——内务官员现场分类,莹白如玉的,不消说上等,微有瑕疵泛黄,可做赏赐品或制药,余下不合格者,全部退回重采。

    但是,杜姨娘那支,硕大圆润,光映生晕,品质决不次于御用珠。想到此,宋灵均开口道:“既有两支,怎不取了另一支来?”

    “因为,姨娘送给了四姑娘,”福生回话。毕竟北绣阁的主子,他可不敢鲁莽。

    听言,宋灵均阖上册子,“也罢。你即派人去盘查当日的验珠匠人,有异样立刻上报,但切莫泄露风声,打草惊蛇。另外,叫阿荦去趟码头,那批贡珠泊岸时,经由何人之手、存放何处、如何看管,所有细节我都要知道。”

    福生应喏,轻声退下。这时门房来报,秋瑾求见。宋灵均让叫进来,不一会就知道了上午那番闹剧,听到四姑娘还被罚跪在祠堂,手中茶盏重重磕向桌面。

    桂翠芳明知是他解了杜姨娘的禁足,却仍为难阿衍,霎时心中甚怒,从暗格间取出膏药,正要吩咐秋瑾,福生又进来了,眼神踟蹰不定。宋灵均便问什么事。

    “下面刚截到的……观家的信。”

    宋灵均顿了下,接过来拆开:上面写着退婚一事已知晓,并为母亲冒犯致歉,说不介意养女身世,会想办法解决,劝慰保养身子勿要伤感……他一行一行地看,最后见那落款“林哥哥”,嗤的冷笑,甩在案上,一股无名火蹿起。

    屋中气氛登时诡谲又瘆人。福生轻掀眼皮瞥眼公子,心道这观林着实不知好歹,顺顺当当退亲岂不好,净作孽折腾人,累我撞这霉运,又想公子当初在外省念书,脾气极为冷戾,同窗中无一人敢得罪,如今做了几年官,性子看似有所收敛,越发沉得住气,实则相较从前,是更心狠手辣……欸,也不知那小子能斗得几回合。

    另一边,秋瑾也战兢兢等着。半盏茶后,大公子终于开口,声音辨不出喜怒:“她跪了多久?”

    “有大半日了。”

    宋灵均沉默一会,才道:“你现在去接她,月桂堂那边我去说。——这药需加热厚涂,早晚两次。”

    秋瑾应着,拿上药,就在走到门口时,宋灵均忽又叫住她。

    于是折转回来,见他抬起下颌冲那信点了下,嗓音森寒可怖:“这个带上,交给她。”

    *

    祠堂空旷,冷风疏疏,吹得浓烈香火味四处弥散。

    宋子衍跪在拜垫上,双膝早已麻木无所知觉。她看着面前一排又一排跟自己无任何关系的祖宗牌位,心中好笑。

    这么多年,她一直渴望有个家,她为这个念头而活,但在宋府后宅,她只能为活着而活着。

    桂翠芳嫌恶她,宋子文宋子云瞧不起她,宋微尘知道她日子艰难,却视而不见,只有姨娘心里有她,但又把更多的偏宠给了弟弟。宋子衍眼角不觉滴下泪,想到颖哥会牵住自己衣角,说姐姐最好,最喜欢姐姐,僵硬的心涌出一点悸慰。她阖上眼,擦掉泪,脑中又闪过宋灵均的脸。

    大哥哥,是个极度危险的人;过去自己在无数次取悦他的同时,不仅看见了笑,还有眼底的阴狠。

    但这点整个宋府都知道,只是宋子衍更为了解。如此想着,她痴痴笑了,真好,一屋子都是假仁假义的货色。

    可她还是好痛。

    她憎恨这无能为力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境地,她厌恶那些与人往来时的尔虞我诈,她更气愤寄人篱下巧言令色的自己。而且,宋子衍第一次发觉自己好贪婪,就像此刻,身上每一滴血、每一块骨肉都彷佛在煽动叫嚷——我也要偏心,要首选,要毫不犹豫相信,要芸芸众生独一珍视宝贵。

    宋子衍又哭了。泪眼朦胧中,她看见观林,那个逆流冒雨扶她,说陪她等,说必事事以她为先,说倾心要娶她的少年郎。

    他真的很好,然她不能嫁。一个不接待自己的家族,若选择委曲求全过门,那便是糊了泥、中了恶往火坑里跳。宋子衍指甲紧抠进皮肉,一遍遍思忖怎么办,她该如何走,才得自由快活……

    迷择之际,忽听“吱”地一声,门被打开,春杏秋瑾走进来。

    “姑娘——”

    春杏将她扶起,秋瑾屈身要看膝头。宋子衍牵起她,“无碍——时辰还没到,大公子让你们来的?”

    秋瑾迟疑了下才点头,随后从怀里掏出信,“观小公子的。”

    宋子衍忙接过拆开,读了一遍又一遍,心情悲喜交加。

    秋瑾盯着她如玉的侧脸,那眼中显然有光燃起,心头忐忑不停,却无法开口,终是默叹一声,我的姑娘啊。

    作者有话说:珠纲队【1】——借鉴古代纲运制度瞎取的;贡珠部分的内容参考了《天工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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