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姝的母亲元如平去了,此刻,她身着孝服跪于灵堂之内,看着火盆里燃烧的纸钱微微出神。这段时日,孟母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汤药一碗一碗喝下去丝毫不见起色,孟姝侍奉在旁,明白母亲的病已无力回天。
她有时想,母亲去了也好,一生孤傲的人却偏偏囿于一段注定悲惨的感情里,孟府,于母亲而言无异于牢笼。
“哐当——”
奉苑的门被人一脚踹开,打断了孟姝的回忆,随即,一道尖细的声音传来:“夫人有孕,府里却出了这样晦气的事情,老爷吩咐了不让停太久,明儿就下葬!”
闻言,孟姝的贴身丫鬟小竹蹭地站起来就要去理论,孟姝连忙拉住她,起身看向来人——四方脸上一双眼睛狠狠瞪着,是妾室柳含雪身边的人。
“到底是父亲的意思还是有人趁机耍威风?”孟姝厉声问道。
“大小姐这是什么话?奴婢可不敢乱说。”那人摆弄着头发,轻蔑瞥了一眼,“您要是不信自可以去问老爷,不过眼下您披麻戴孝的甚是不吉利,还是别出去免得冲撞了夫人的胎。”
孟姝紧紧攥着衣角,极力忍耐着。堂下的人等了半晌未听孟姝吱声,斜了她一眼,撇撇嘴得意的离开了。
“小姐,这可怎么办啊?”小竹一脸焦急,眉眼中都是担忧。
孟姝年方十五,突遭丧母之痛,也有些六神无主,如今是强撑着为母亲办身后之事,只因元如平膝下只有一女,若孟姝再不尽心为她操办,便再没有人顾念她了。
孟姝长呼一口气,转头摸了摸小竹的头,她五岁时被元如平从人贩子手里买回来侍奉孟姝,如今在府里唯一能相信的只有这个一起长大的小丫头了。
“等晚些时候我去见爹问问怎么回事。”孟姝道。
“嗯...只是那柳氏实在过分,夫人刚过世,她一个妾室就敢自称夫人了。”
听了小竹的话,孟姝心里也不是滋味,母亲在世时不得父亲重视,虽是正室,可府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由二房柳含雪操持,只怕在众人心里,她早就是名正言顺的夫人了。
“娘不在了,她更没了忌惮,眼下只是个称呼,往后这孟府恐怕都要改姓柳了。”孟姝叹了口气,“你去前院问问李信,看舅父他们何时能到吧。”
“是。”小竹便离开了。
此时孟府晚香堂内,柳含雪问去传话的妇人:“神色如常?”
“是,没有如咱们预想那样撒泼胡骂。”妇人回道。
柳含雪皱眉未言,她身后一直站着的管事婆子李秋娘俯身到她耳边,“夫人别急,面上看不出来不代表内里没想法,我们只等着就是了。”
柳含雪呵笑一声,“是了,一个人的性子还能改了不成,我迟早料理了她,去派人盯着。”
李秋娘应了。
柳含雪摸上自己的肚子,低声道:“儿啊,你可要助为娘一臂之力。”
酉时到了。
如今是光启九年,当今圣上是大庆国的第七位皇帝。孟姝的父亲孟砚山是大理寺少卿,他有个习惯,就是在用完晚饭后必会去书房下棋,并且不许人在旁打扰。所以孟姝让小竹在灵堂守着,自己去了书房所在的雁声堂。
从奉苑到雁声堂距离不近,路上自然会遇到许多仆人,他们看见孟姝虽然嘴上说着大小姐安,但是神情姿态全然没有半分恭敬。
雁声堂院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在,只有书房窗子里透出来些亮光,让孟姝知道她那父亲即使是在共度十余载的发妻去世当天,也不改他下棋的规矩,该说他专情还是薄情呢。
孟姝低头默默良久,一声轻笑,上前敲响了门。
“叩叩”
“谁?”里面传出了孟砚山的声音。
“爹,是我...姝儿。”
孟姝话出口才发觉声音抖得厉害,马上稳住心神,但里面孟砚山并未立刻应声,正当再欲说话时,听到一句:
“...进来吧。”
听不出情绪。
“吱呀—”
推开门,孟姝看到了书案后的父亲,他低垂着眼注视着桌上的棋盘,而右手执着一颗黑子,将落不落。她不通棋艺,故没有多言。
“你不为你娘守灵,来这做什么?”
孟姝的视线上移,那人仍看着棋局,并未抬头。
“谢爹挂念,只是希望爹除了父慈子孝,也能记得夫妻之情。”孟姝深吸一口气,语气不善道:“女儿听说您做主安排娘的灵柩明日下葬,不知是真是假。”
听到这么说,孟砚山明显身形一滞,终于抬起头来,而孟姝也终于看清他的脸,一如既往不苟言笑,黑沉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长女,像是直直看到她心里。
他并不是一个慈爱的父亲,至少,对孟姝不是。
“如今你柳姨娘月份大了,棺椁在府里停太久确实不合适,不过你放心,我会交代李信好好操办。”
“可舅父他们还没到呢!李管家已派人去林州报丧,怎么能不让他们送娘最后一程呢?况且停灵三日也是老祖宗的规矩啊!”孟姝压着一股怒火,不自觉上前了一步。
“不必再等了,生前也并不亲近,见了又如何?”
“爹!”孟姝看着眼前的人,觉得陌生。
“我娘是怎么死的,爹比我更明白,难道就连死后的体面也不给她吗?她可是你的发妻啊!”
“够了!”孟砚山突然站起身,一挥手把棋盘上的棋子都扫了下去,黑白的玉石散落一地。
孟姝被他突然的动作吓得一怔,愣在原地。
“阿姝,你是我孟家长女,我以为你是懂事的,现下我只当你年纪小不和你计较,有些话不是你该说的。”说完这句,孟砚山就背过了身,“出去吧。”
孟姝站在原地未动,喉咙像被掐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正要出去,却听外面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随即门被推开,来的是李秋娘。
她眉头紧锁,脸上满是担忧,“小娘听闻老爷和大小姐吵起来了,一时惊惧动了胎气,打发奴婢来瞧瞧,只求老爷看在小娘的份上,别生大小姐的气。”
孟砚山抿起嘴,冷然看了眼李秋娘,又瞥了眼孟姝,未置一词,抬步往晚香堂去了。
李秋娘看着计划得逞,索性也不装了,阴阳怪气地说了句奴婢告退,就紧跟着去了。
孟姝看着空无一人的屋子,失魂落魄的走出门,她手扶上门框,五指逐渐收紧。
是了,孟姝何止是孟家长女,六年前,她也是孟家唯一的子嗣,身份何等尊贵。
那时,孟砚山任林州知府,而孟姝的外祖家是林州赫赫有名的元家,经营着林州最大的丝绸生意,元家的商铺“时锦庄”甚至开到了皇城临安。她的母亲元如平是元家唯一的女儿,所以,即使嫁到孟家数十年膝下只有一女,孟砚山也算是礼待有加。
小时候,孟姝最期待的就是跟着母亲去外祖家,每次去,外祖父都会命人给她做好几身漂亮的新衣服,还有外祖母会做很好吃的马蹄糕和樱桃酒酿,总是早早就备下,只等着孟姝去。吃饱喝足了,母亲便会唱着:“月光光,照池塘...”这样的曲子哄孟姝入睡,那样的日子真是过多久都不嫌长。
可惜,天不遂人愿。
九岁那年,元家二老相继离世,元家的生意交到了元家长子——孟姝的大舅父元朝林手中,然而,他做生意的本事不如他爹,仅一年时间元家的店铺就关了近半,再也不复之前的风光了。
同样变了的还有孟砚山的态度,元家不能再为他的仕途助力,他便像换了一个人,不仅常出远门,甚至话里话外有不让元如平再掌家之意,对孟姝亦是很冷落。
那段时日,孟姝常见母亲在背地里叹气,望着窗外出身,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眉眼间都是悲戚。年幼的孟姝并不懂发生了什么,只隐约觉得像从前那样无忧快活的日子似是一去不复返了。
直到那日,孟砚山带回来一个大着肚子的美丽妇人,他说那将是孟府的二房夫人,名叫柳含雪。那妇人的手里还牵着一个孩子,约摸四五岁的样子,说是孟姝的亲弟......
记忆的口子一旦撕开就像河水一样奔腾不止,等孟姝回过神时,已经到了奉苑的门前。
与孟砚山的不欢而散,孟姝明白母亲明日出殡是必然的了,所以当小竹问道怎么样时,她只是疲惫的摇了摇头。
翌日,寅时。
晚香堂内,孟砚山伸开手臂方便柳含雪为他更衣。
“今日夫人出殡,老爷还要去上朝吗?”
孟砚山神情未变,“有阿姝去送就行了,你也不必去,安心养胎要紧。”
“是,妾身都听老爷的。”柳含雪声音娇软,年逾三十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岁月的痕迹。
辰时。
奉苑的门被推开,管家李信为首,一大群涌了进来。李信进到灵堂,先是对灵柩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过身对孟姝说:“大小姐,这些都是给夫人出殡做准备的人,会跟您一起去墓地。”说完这句,李信偏头看向门檐下站着的一位妇人,“过来吧。”
“是。”
那名妇人上前来,李信又道:“大小姐,这是专门提点您出殡规矩的,您有不懂的地方尽管问她就是。”孟姝点点头算是回应。
待一切准备妥当,乌泱泱的送葬队伍就一起出门前往墓地,在大门口,柳氏的儿子孟钰站在那里,眼神闪烁,暗含犹豫,孟姝未看他一眼,直直走过了。
白幡烈烈,银纸漫天。孟姝走在人群的前面,眼前是铺天盖地的白,耳中是悲痛欲绝的哭声,那是请来专为亡人哭悼的。
“这孟府夫人出殡,只有一个女儿送她,真是可怜。”
“是呀,听说这大夫人不得孟老爷喜欢,连在府里停灵三日都不许,去吊唁的也说只见了他一回,便再没露过面了。”
“唉...”
“只是这娘死了,做女儿的怎么也不哭一哭?”
“是呀,一家子冷血冷情的。”
“......”
路两旁都是看热闹的人,不时有话飘进孟姝耳中,他们哪里知道,此刻的孟姝有多痛?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攫住,喉咙里都是血腥味,窒息感就要将她淹没,早已忘了怎么哭怎么笑怎么言语,只是木然向前走着。
到了墓地,熙熙攘攘的人按流程走完了仪式,该下柩了,孟姝看着那小小的棺椁被抬起,忽然意识到,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母亲了。一瞬间,连日来的悲痛、委屈各种情绪涌上心头,再也控制不住,孟姝发疯了一般冲上去,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跪伏在母亲的灵柩上,放声痛哭。
她突然很恨,恨自己的无能,恨父亲的冷漠,恨柳含雪的狠毒,恨所有的人,只因以后在这世间她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孟姝想起五岁时,母亲教她认字的情形。元如平先在纸上写了一个字,她擅长小楷,字体娟秀工整,很有大家风范。孟姝问这是什么字?她说:“情。”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姝儿日后也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元如平亲昵的摸着孟姝的头,笑意盈盈的看着她,声音永远是轻柔而温和的。
于是孟姝重重点了下头:“好!”
可是后来,当孟姝也读诗词,才知道这句话还有下半句:情不知所终,一往而殆。
思及此,孟姝右手紧紧扣着棺壁,身子不知因为哭泣抽噎还是愤恨而发抖,只觉得五指钝痛,指尖似要扣进木材里了。她在心里发誓,从今日起只做无情之人,一定要为母亲报仇,让孟家那些辜负她伤害她的人都为她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