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孟姝不知道,此时的孟府已是乱成一团了。
只见一中年男子在门前大声叫骂,说孟家实在是不仁不义,不让自己与妹妹见最后一面,这么着急把人葬了定是做了亏心事,又骂到柳氏不知廉耻,话说的很难听。他身旁站着一个有些年长的男人,现下也是脸色铁青,目光不善的看着拱手赔罪的李信。
门口已经围了许多人在议论纷纷,“听说殁了的孟家大夫人的兄长来了,知道不等他们到就给妹妹出了殡,就闹起来了!”
“这元家在林州也是头面人物,我看不会轻易了事的,这孟家可有人要遭难咯。”
原来是孟姝的两个舅舅——元家长子元朝林和三子元朝安到了。
只听元朝安喊道:“孟砚山这个混账!让他出来!”
李信忙不迭的赔礼:“元三老爷息怒,我们老爷这时候在大理寺处理政事,不在府里呀。”
后院里,柳含雪穿一身栀子白上绣牡丹纹的对襟长衫,妆发齐全,正拿小匙拨弄瓶里的香膏,听完下人的禀告,冷嗤一声,丹凤眼中闪过一丝精明,挑眉道:“蠢货,元家这一闹可帮了我大忙了,不用理,随他们骂去。”
李秋娘挥手让下人出去,眼中有担忧之色,“可奴婢看这元家的架势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那又怎样,难不成他们还冲进来打我一顿不成?呵,以前在林州时还算个人物,现下可是京城,他们能翻出什么浪?”柳含雪抹了点香膏在手背上,低头闻了下,“秋娘,找个雁声堂伺候的人去前门那,把那元家老爷的话仔仔细细听了,一句都不许落下,这些话倒也得叫咱们老爷一起听了才好。”
李秋娘恍然道:“奴婢明白了,这就去办。”
“等下。”柳含雪叫住她,“去灵源寺的事准备妥当了?”
李秋娘:“是,夫人放心。”
柳含雪嗯了一声,摆摆手让她出去了。
再说回前门,元朝安骂了半晌,这会气得脖子涨红,胸膛剧烈起伏着,双手叉腰一副不饶人的姿态。他性子一向洒脱不拘,又与元如平关系最亲厚,自然气愤不已。
而元朝林安抚了一道元朝安,只身上前对着李信说:“我两兄弟为小妹奔丧而来,却不想孟大人已安排下葬了,既派人报信于我们又不等我们来,必是要孟大人给个说法的!”
李信脸上表情不变,仍是恭敬的道:“元大老爷这是哪里话,去林州报丧是我们小姐的主意,老爷原是打算日后再让元家知道的,免得一时伤心,既然两位来了便请进府吧,外面人多口杂,不适合说话。”
“有什么不合适,若是做事光明磊落还怕人说吗,我们才不进你这腌臜地方!”元朝安拿手指了指孟府的牌匾,厉声道。
李信脸上犯了难:“这...”
孟姝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僵持不下的场面,她站在人堆里,看了下四周聚着的民众,还不断有人听见闹声跑来,她虽不在乎孟家的脸面,但不愿母亲被人说闲话,于是出了声。
“阿舅!”
听到这句,前面两人倏地转过身,看见是外甥女都面露惊喜之色。孟姝几步上前,对着他们行了一个大礼,这是和她母亲流着相同血脉的亲人。
元朝安忙把她扶起来,“姝儿,你...你这是刚从...”孟姝知道他说不下去,便接过了话。
“两位舅舅一路奔波辛苦,先进府喝杯茶吧,既然母亲的事已了,便不必再深究了。”孟姝将目光投向后面的元朝林。
他深深地看了孟姝片刻,叹口气,道:“既然你如此说了...罢了,我跟你三舅并不愿进孟家的门,此次来临安会待个七八日,等你母亲过完头七再启程回林州,你若...若有事便来金樽坊罢。”说完便离开了。
元朝安眼眶通红,满脸都是赶路的风尘仆仆,握着孟姝的手紧了紧,欲言又止,只说了句“别太伤心了,照顾好自己。”也跟着去了。
围观的众人都散了,孟姝抬步而上,如同之前千百次那样踏过孟府的门槛,只是这次,到底有些不一样了,一个复仇大计将由此开始。
穿过栽满海棠花的长廊,在拐弯处,一个墨绿色的少年身影在那里踱步,又是孟钰,他住的地方离这里不近,是在等孟姝。
对这个异母同父的弟弟,孟姝并不喜欢也说不上讨厌,他的出现让孟家夫妇过往十年的恩爱成了一个笑话,孟砚山竟然在外面养了一个妾室,所生的儿子只比孟姝小了四岁,真是十分讽刺。
但孟钰跟他娘有些不一样,他的双眼很纯净,总是追在长姐后面喊阿姐、阿姐,每当孟姝被叫得不耐烦了便会恶狠狠地说:“我才不是你阿姐,你是外面的野孩子,根本不配和我说话!”每次听到这些话,孟钰的眼中便会涌上一泡眼泪,眼巴巴怯生生的看着面前的人,孟姝就觉得畅快了,但跟一个小孩子计较有什么意思呢,所以大部分时候孟姝都不会理他。
后来年岁渐长,孟钰知道府里大房和二房不睦,柳含雪更不让他和奉苑的人来往,加上到了读书上学堂的年纪,也很少来找孟姝了。
孟姝看见他站在那里就停住了脚步,而孟钰听到脚步声回过头,视线刚好撞到一起。
现下,他低头踌躇,紧张的扣着指甲,像在思忖怎么开口,孟姝也不言语,只静静等着。
须臾,他终于抬起头来,闪烁的目光看到孟姝一直盯着他便连忙移开了。“阿姐...”他试探的开口,“你别太难过了,我娘她...不让我去奉苑,也不让我去送母亲...阿姐,你别怪我。”
听到孟钰的话,孟姝倒是起了别的心思,孟砚山和柳含雪视这个儿子如宝贝,他又是当下孟家唯一的儿子,虽说柳氏入府那年又生了一个女儿,也没什么大用处。眼下柳氏又有了身孕,是男是女尚未可知,孟姝觉得,既决心要做大事,必得好好筹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肆意妄为了。
心绪回转,她抬起手放在孟钰的肩上,似是被这个动作惊了一下,孟钰条件反射般抬起头。
孟姝挤出一个笑容,尽量温和的开口:“既是你娘的话你听了就是,母亲身体不好以致我心情郁郁,连带着从前对你也颇多冷落,以后在孟府我唯你这一个弟弟了,怎么会怪你。”
“真的吗!阿姐放心,以后我会护着你的!”孟钰眸中惊喜之色不断,笑容天真烂漫,柳氏把他保护的很好。
“自然是真的,只是阿钰,你知道我跟你娘素来有嫌隙,为了少生事端,我和你来往的事先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道吗?”孟姝叮嘱道。
“嗯!我知道,我会守口如瓶!”
孟钰离开后,孟姝继续朝奉苑走去,路上,小竹问她为何突然对这个庶弟变了态度。
对着倒是小竹不必隐瞒,孟姝缓缓道:“不出意外,以后爹会保他入仕途,继承孟家家业,我已不得父亲喜欢,柳氏又处处为难,若想安身立命,便不好再对孟钰冷言冷语了,况且只是几句好话罢了。”
听罢,小竹情绪有些低落, “小姐像是突然变了个人呢,之前从不会说这种话的。”
孟姝心里冷笑,若是可以,她何尝不愿做像孟钰那样纯真无虑的人,在父母的疼爱下过此一生,只是,眼下已不容她去选了。
奉苑一切如旧,孟姝把母亲的遗物都妥帖收好后,仔细清扫了一遍,便打算把这里锁起来,不让旁人进来,她也好搬回自己的院子。
孟姝其实住在荷雨榭,元如平病重才搬来与她同住,现下也该回去了。
人间四月,春草萋萋。又是一年好光景,府里随处可见碧叶葱茏,桃花、海棠、丁香开的那样好,让人忍不住赞一句真真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了。
只有荷雨榭还是一片凄凉,春日,不是荷花盛开的季节,荷塘里,只有几片荷叶稀稀疏疏冒出水面,倒是应了孟姝的心境。
晨起吃罢饭,孟姝吩咐长容和小竹把桌案和琴搬到荷花池上的浮云亭中。长容是从元家跟过来的陪嫁丫鬟,侍候了元如平二十余年,现下自然跟了孟姝。
静坐于亭中,孟姝一边拨弄琴弦,一边想着事情。
孟砚山其实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早些年他不过是林州辖内一个县的县丞,装作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讨得了元如平的欢心,虽然他官职不高,但奈何两情相悦,商人又一向被看低,元父也只能点了头。后来他靠着元家的财势和人脉,官场逢迎,打点上下,一路走到了林州知府的位置上。
孟姝只是不明白,柳含雪的父亲只是国子监主簿,官职还没有孟砚山高,他怎么会为了这样一个女子得罪元家甚至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难道真如他所说的对柳含雪一见钟情,情意深重吗?孟姝直觉此事不简单。而且,自柳含雪入府这几年,孟砚山官运亨通,平步青云,直至做到了现在的大理寺少卿。
孟姝有心想探查一番,但仅是想想就犯了难,她以前是待字闺中的大小姐,每天就是读书抚琴,不管身外事,元如平更是不屑和柳含雪争宠,所以对于勾心斗角孟姝实不精通。
孟姝思量一番,觉得眼下她最需要的是人手,一边是能够的上朝政,可以替她打探孟砚山的事,另一边便是对她忠心,能帮她在府里站稳脚跟,对抗柳含雪。小竹和长容自不必说,但这远远不够...
还有元家,孟姝需要他们的帮助,今日的情形她看得明白,元家以后是与孟砚山势不两立了。虽然元家有些没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毕竟根基深厚,若她能助元家东山再起...
想到元家二人住在金樽坊,孟姝寻思得找个时机去一趟。
正胡乱想着,眼前突然出现一碟枣花酥,孟姝转过头,是长容怕她饿,送糕点过来了。孟姝拿起一个放进口中,甜香细腻,很是好吃。
“小姐弹了这么久的琴,歇歇吧。”长容把枣花酥放在旁边的小凳上,方便她拿。
“好。”孟姝也确实有些手酸,便站起了身,看着池塘里的荷叶。
孟姝想,长容跟了母亲那么久,对于元家和孟家的事情肯定比自己了解,于是试探地问道:“容姨,你在孟家这许多年,看人看事必然十分清楚,你觉得...这府里有什么可用之人吗?”
长容神色微动,略带迟疑地开口:“小姐这话...是有什么打算吗?”
孟姝望向远处,只见一只蝴蝶不知怎么闯进了荷雨榭,在半空里来回飞着,无处落脚。
“你是知道,我娘的病是怎么来的。从前我不想这些,但现下没了娘的庇护,不知何时柳氏就会发难,我不得不为自己考虑。”这些话孟姝这几日不知说了多少遍,好像是为了提醒自己时时刻刻不忘仇恨。
“一则,我为了自保,不让自己成为鱼肉任人宰割。二则...容姨,我要替娘报仇。”
终于把心里的话吐了出来。
长容听了孟姝的话,眼睛陡然睁大,似乎很是惊讶,愣了几秒却突然笑了。
“好,好!”长容走到孟姝近前,拉起她的手,“容姨没料到你有这样的心志,从前的小丫头终是长大了。既如此,奴婢有一物要交给小姐,您稍等片刻,我去取来。”说罢她脚步匆匆朝自己的屋子去了,孟姝倒好奇起来是什么物件。
荷雨榭不大,少倾,长容便回来了,孟姝注意到她手里多了一样东西,仔细一看,是一封信。
霎时,孟姝呼吸凝滞,心脏砰砰直跳,手指不自觉收紧,她已预感到是谁写得信了。
“夫人是最懂您的,她生前交代奴婢,若您想平淡过完此生,她已安排好一切,必护你周全;可若您有一天要做些艰难的事,便让我把这封信交给您。”
信被递了过来,孟姝却不敢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