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如平除了生下孟姝,其实还曾有过两次身孕。
第一次,是孟姝七岁那年。那时孟砚山对她还算不错,知道元如平有了身孕十分欢喜,专门请了一位有名的郎中住在府里,方便照顾她的胎。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孟姝也很期待着母亲肚子里的弟弟或妹妹,最好是个弟弟,这样就能让外面那些碎嘴的婆子狠狠打脸了!她那时还天真的想着。
到了八个月的时候,元如平觉得胎动异常,常有不适之症。那位郎中却只说是因为肚子里的孩子活泼了些,必定是个小少爷,只需服用些安胎强体的药即可,就这样过了半个月。
那日夜间,元如平肚痛难忍,长容以为她是早产要生了连忙请了接生婆来,屋里的丫鬟婆子进进出出,血水被一盆一盆端出去。
孟姝坐在外间的椅子上听着里面母亲凄厉的叫声很是不安,孟砚山走来走去也很焦急。
突然,接生婆急急忙忙地跑出来,跪在地上慌乱地说:“夫人不好,这胎怕是生的艰难,请大人拿主意,是保大还是保小?”
孟姝一听吓得从椅子上摔下来,瞬间就哭出声,跑到孟砚山身边攥着他的袖子哀求道:“我要娘!我要娘!”
孟砚山急忙把孟姝抱起来,厉声吩咐那接生婆:“务必要保证夫人无恙,还不快去!”
“是!是!”接生婆连滚带爬进了里间。
孟姝想进去看看母亲,但孟砚山说她年纪太小见不得这种血腥的事,于是便继续等在外面了。
不知过了多久,元如平痛苦的声音终于停息了。长容从里面走出来,她抱着一个襁褓,脸上满是泪水,颤抖着声音说:“夫...夫人生了个男胎...生...生下来...就没了气息。”
那是噩梦的一晚。
第二次,是在柳含雪入府前半年。
继上次诞下死胎,元如平身体受了亏损,加上心情郁结,一开始胎像就不稳。孟姝常听见长容劝慰她宽心,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为了小姐着想。孟姝知道母亲不好,于是常常到她房里写字读书,以便让她开心一些。
但是那年,元母因病离世后,元父不久也抑郁而终,元如平伤心不已,孩子自然是没能保住...
自那以后,她的身子就每况愈下,加上柳含雪在府里处处为难,又要费心应付着,心力交瘁。
元如平临终前,孟姝日日侍奉在侧,她精神好时便会拉着女儿说话,怀念孟姝小时候的情形。孟姝如何第一次叫她娘,如何用稚嫩的手学写字,如何拍着她的背哄她睡觉。孟姝又是怎么样的伶俐,怎样的乖巧,怎么样的惹人喜爱...如数家珍,说也说不完。元如平从不讲自己的事,对于自己的委屈与辛酸更是只字不提。
后来,元如平病重垂危,已不太能发出声,常常都是孟姝自己一个人在说话,孟姝不知道母亲给自己留了书信。
此刻,孟姝坐在自己房里,看着桌子上的信,百感交集。天色渐暗,趁着最后一点亮光,她伸手打开了这封信。
入目是熟悉的字体,但因为写字的人身体孱弱,笔力不足。
“姝儿:
亲亲吾儿,近日可好?
虽是春日,我却深感疲累,自知时日无多,孑孓一生,牵挂之人唯你罢了。然我愿此信永无见人之日,只因那时你所择的路必定困难重重,我何以忍心?
念及过往,我与你父相识于年少,也曾得过真心,世事无常,后虽有诀别之意,亦感念上苍赐一女,慰我余生。唯愿吾儿觅得良人,携手一生,莫如我这般,九泉之下也便心安了。
我知你性情,坚韧聪慧又难得良善,若仔细图谋必成大事。以下,望你谨记:
若有所需,有两人可为你所用。其一李信,早年受我恩惠,入府后常暗中相助,是我心腹,可信之,我请他安排妥帖,护你周全;其二沈遂匀,乃是我多年好友,告诉长容,她自会引你去见。
孟府非你我良居,我已不能挣脱其中,现大限将至,竟生了轻松之意,勿因我之身死而伤怀,长夜寂寂,于我是好事。只望你日后羽翼渐丰,能寻得真正安逸之所。
寥寥几字,言不尽思,夜里风凉,勿忘添衣。
愿人安遂,事如意。
辛卯年三月二十七日
母元如平绝笔”
读完信,孟姝坐在夜色里默默感伤,泪水止不住的从眼角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面前的信封上,洇湿了上面的字——“吾念孟姝亲启”。
正是清晨,起床前下了点小雨,草木宽大的叶片上沾了些晶莹露珠,空气中有微微的湿意。
孟姝从箱子里翻出来一件月白色的云纹对襟锦缎裙穿上,裙摆处有用银线绣成的蝴蝶,这是她最素的一件衣服了。以前她的衣服大多都是鹅黄、水粉这些,现在看着也不甚好看,而且母亲新丧不能穿太艳丽了。
小竹从外面摘了几枝梨花回来,说要插在房里的青瓷瓶中,倒腾了一番后喊孟姝去看,瞧着倒是别有情致。孟姝叫了她一起去金樽坊,也是许久没有出门逛逛了,算是散散心,她欢天喜地的应了。
如今孟姝所处的地方是光启帝治下的京城临安,当年孟砚山升迁,她们一家便从林州搬来了临安。
临安城的布局十分规整,除了北方的皇城,其余街道整齐排列,纵横交错,且每条街巷皆有自己的特色和主售之物。像鹤林路便是以出售各色家禽和珍宝异兽以及名贵植物闻名;琉璃街不必说,随处可见五颜六色的宝石和价值不菲的古玩,还有许多外地商人在此售卖未曾听说过的宝物;而若是姑娘妇人,想买些胭脂水粉、时兴衣料或金钗玉环的,便要去锦绣巷了,一眼望去,全是莺莺燕燕,常引得无所事事的混混之流去那里调戏来往的美人儿。
永清街的生意是以客栈和酒肆为主,孟姝和小竹刚一踏进去,便被路边一位卖糖人的吸引住了目光,这个大叔的手实在是巧,每个糖人不管是鸟猴还是人像都栩栩如生,两人各挑了一个,边吃边继续往里去。
金樽坊在永清街的尽头,是临安最繁华的客栈了,住在那里的非富即贵,以往元家的人来临安做生意或者探望元如平也都是住那,所以孟姝对这里也算熟悉。
看到热闹的集市,孟姝心中郁结稍散,正感叹着春光甚好,百姓一派安居乐业时,忽听身后传来一阵阵惊呼还伴随着急促的马蹄声,那声音由远及近速度非常快。
孟姝心一惊下意识回过头,发现一匹十分高大的马正受惊般在大街上疾驰,而马背上一名黑衣男子边费力拽紧缰绳以此让马停下来,边扯着嗓子喊路上的行人快让开。
那马的速度很快,顷刻间便到了距孟姝不足一丈远的地方了,她和小竹被吓得如同傻了般站在路中央动弹不得,脑中一片空白。
然而,预料中的惨状并未发生。
孟姝没有被那马踩在脚下或撞到天上去,只见眼前突然一抹红色闪过,不知从哪里窜出一人双脚狠狠跺在那马脖子上,马一声嘶鸣停了下来,马背上的黑衣男子利落地翻身而下,趁这疯马略有歪斜也是一脚上去,看得出用了十成的力气,随即便是重物倒地的声音。
看到马被制伏,孟姝这才回过神来,双手放在胸口上顺着气,小竹更是吓得不轻,满嘴阿弥陀佛,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只见黑衣男子把马双腿捆绑起来后便站起身来,对着绛色衣服的人行了一礼,并叫了声“主子”。他身材魁梧,抬起头来,是一张剑眉星目又严肃的脸,只是皮肤有些黑,一看就是常年习武的人。这便是季羽了。
而那绛色衣服的男子是大庆国的九王爷,光启帝的亲弟弟——李相瑾。
他三岁时被送出宫,养在西北灵州的一个皇庄里,一个月前收到密旨要他回京。只是这才刚回来一日,就出了状况,他常骑得马不知何因不受控在大街上狂奔,这才会出现在这里。
“很好,我才刚回来,有人就送了个大礼,回去细查。”李相瑾声音平静冷冽,“还有,清点撞毁的摊贩,按双倍赔偿。”
“是。”季羽恭敬答道。
由于李相瑾是背对着孟姝,所以只得见他的背影,长身玉立,身姿挺拔,虽只是背影,无端给人一种气度不凡的感觉。
这主仆俩来回两句之后,似乎才想起还有无辜的路人差点枉死在马蹄之下。李相瑾终于转过身,而孟姝看清他长相的那刻,呼吸却乱了。
孟姝从小生在官宦人家,也见过不少有头有脸地位尊贵的公子小姐,个个都是粉雕玉琢的。且就说孟家,孟砚山长相可称得上很是俊郎,元如平更是林州有名的才貌双全,生出的女儿自然不差,孟姝从小就是美人胚子一个。还有孟钰,虽然年纪还小,但唇红齿白,已有他娘的神韵,以后必定也是无数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可眼前的这个人,好看的有点过分了。
白玉无瑕的脸上,鼻高唇薄,眉目疏淡,气质清冷,鬓发乌黑如漆,全部梳上去由一枚白玉簪束着。身着绛红色暗纹宽袖锦服,腰间扎着黑色绦带束腰,绦带下悬着一块同样墨黑色的玉佩,简单的装束更称的他宽肩窄腰,乌发朱唇。
李相瑾略一上下打量孟姝,身量不高,一身月白绸衣倒显得人清丽,此时精致小巧的脸上一双杏眼睁得大大的,直勾勾得看着自己,于是李相瑾眉头微皱,眸光更冷了。
孟姝注意到他的眼神,赶紧低下头,免得愈发滚烫的脸让她丢更大的人。
“给两位姑娘赔不是,今日我的马受惊冲撞了二位,不知有无受伤?”李相瑾上前了一步,本来距离就不远,这句话更像是贴着孟姝的脸说出来的。
孟姝看着对面人的衣服下摆,稳了稳心神抬头回道:“无妨。”
“虽是无妨,但到底让两位受到了惊吓,这点歉意还望收下。”说罢李相瑾扭头朝身后的季羽看了一眼。
季羽便从怀中掏出来一个锦袋,走上前来双手恭敬地捧到孟姝面前。这锦袋分量不轻,里面的银子少说也有几十两。
孟姝心里嘀咕:出手如此阔绰,看来又是哪户富贵人家的败家子弟了。
“既无妨又如何能收你的银子呢?倒像是我故意站在这里讹你似的。还是省省多分给那些被你无辜冲撞的摊贩吧。有事先告辞了。”说完没等对面反应,孟姝拽了一把小竹就离开了。
李相瑾看着那刻意挺直了背的倔强背影,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惹她不高兴了,这女人的心思还真是变化莫测。
收回目光,他朝季羽吩咐道:“你留在这里善后,我还要进宫面圣,不能耽误了。”
季羽回是,李相瑾便一拂袖大踏步朝反方向去了。
孟姝也不知她为何有些恼,长这么大头一回因为一个男子的长相而乱了心神,还被看出来了。而那人语气虽客气,但眼中都是冷意,一副生人勿近的疏离做派,真真是不痛快。
可偏偏小竹这个不知好歹的还在她耳边说:“小姐,刚才那人长得可真是好看,奴婢从没有见过这么俊俏的男子呢!”
听罢,孟姝冷冷地道:“怎么,想嫁人了?那改天我便为你寻得一个好夫婿,保证也十分俊俏。”
小竹听完,脸霎时红了,羞恼地喊了句“小姐!”,便住口再不说话了。
一出闹剧结束,主仆两人继续朝金樽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