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阿萝四岁那年,姜家爆发了一场争吵。

    起因是姜娘子不肯下地干活,她得在家看着阿萝。

    “凭什么我们累死累活,你就能在家躲懒?”三婶尖着嗓子,手里的簸箕摔得砰砰响。

    “就是!带个傻丫头算什么活儿?她连话都说不利索,用得着人盯?”

    二婶冷笑,眼角斜斜瞥向角落里发呆的阿萝。

    姜娘子攥紧了阿萝的手。

    小丫头的手软乎乎的,眼神懵懂,对这场争吵毫无反应,只是慢吞吞地低头,用指甲抠自己衣角上磨出的毛边。

    姜娘子的心像被钝刀子割了一下。

    “分家!”她突然说。

    屋里霎时一静。

    姜守拙蹲在门槛上闷头抽烟,闻言顿了顿,烟锅在鞋底磕了磕,哑声道:“爹、娘,分吧。”

    不分家,阿萝总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被推搡、被掐拧。

    上次他发现小丫头胳膊上的淤青时,她愣了好半天,才呆呆地“啊”了一声,像是连疼都反应不过来。

    姜老头蹲在门槛上,烟锅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分吧。”

    姜老太站在灶台边,粗糙的手指在围裙上蹭了蹭,连眼皮都没抬:“反正家里也不缺你这房。”

    这话像块冰疙瘩,哐当砸在地上。

    姜守拙攥紧了拳头。

    他知道,在爹娘眼里,姜家最不缺的就是儿子。

    更何况他这个儿子,还生了个让他们在村里抬不起头的傻孙女。

    去年社戏时,邻村人指着阿萝哄笑的场景,至今仍是老两口心头的刺。

    堂屋里,几个侄子正追着打闹,笑声穿过门帘。

    姜老太终于抬头看了眼缩在角落的阿萝,小丫头正盯着地上的蚂蚁发呆,嘴角还挂着不明所以的笑。

    “分了也好。”

    姜老太转身往锅里添了瓢水,蒸汽模糊了她脸上的表情,“省得耽误其他孩子说亲。”

    三日后,姜守拙夫妇带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在村长那儿批了山脚下一块荒地。

    新家是间低矮的茅草屋,墙泥混着干草,雨大了会漏,风急了会晃。

    但姜娘子搂着阿萝坐在门槛上,指着远处说:“瞧,那儿有片野栗子林,秋天娘给你打栗子吃。”

    阿萝慢吞吞地眨眼,过了许久,忽然翘起嘴角,露出一个生涩的笑。

    姜娘子鼻子一酸。

    山风掠过草屋,老姜家的炊烟,从此再没飘到过这里。

    初春的晨风还带着寒意,姜娘子紧了紧阿萝的红色小棉袄,牵着女儿往田埂走去。

    阿萝今天格外安静,圆润的脸蛋被红头绳扎起的发髻衬得愈发白嫩,活像年画里的福娃娃。

    只可惜那双眼睛依旧空洞,对娘亲的叮嘱毫无反应。

    姜娘子刚叹了口气,抬头就见陈氏端着洗衣盆迎面走来,脸上挂着熟悉的讥笑。

    她想绕开,可陈氏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拦在面前,湿衣服上的水溅了阿萝一身。

    “哟,姜嫂子,躲什么呀?”陈氏眼睛往阿萝身上一溜,“这就是你那傻闺女!”

    “我闺女不傻!”姜娘子声音陡然拔高。

    陈氏等的就是这句。

    “不傻?”

    她夸张地瞪大眼,“那你让她叫声‘婶娘'听听?”

    见姜娘子脸色铁青,陈氏竟伸手故意去掐阿萝的脸,“哎哟,瞧这小脸嫩的哟!”

    “啪!”

    镰刀砸进泥地里。

    姜娘子一把揪住陈氏的发髻,指甲直接往她脸上挠:“我撕了你这张贱嘴!”

    两人顿时扭作一团。

    陈氏吃痛,反手去扯姜娘子的衣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生个傻子还有脸横!你们姜家祖坟冒的是黑烟吧?”

    看热闹的村民渐渐围上来,却没人真上前拉架。

    农闲时节,这等好戏岂能错过?

    谁也没注意,被撞倒划伤的阿萝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右手。

    一道血痕横贯掌心,细密的血珠正渗出来。

    她歪着头,伸出左手摸了摸。

    原来受伤是这样的感觉。

    远处娘亲的怒骂声忽然与记忆重叠。

    前世那个总是为她打架的瘦小身影,渐渐和眼前披头散发的姜娘子重合在一起。

    阿萝蹲下身,捡起一块土疙瘩。

    哥哥说过,打人手肘最安全。

    她眯起眼,小胳膊一抡!

    “嗷!”陈氏惨叫一声跳起来,“哪个缺德玩意儿?!”

    众人这才发现,蹲在田埂上的阿萝还保持着投掷的姿势,染血的右手举在半空。

    姜娘子推开陈氏冲过去时,整个人都在发抖。

    “阿萝啊!”

    她捧起那只血糊糊的小手,眼泪砸在伤口上,“娘吹吹,不疼啊!”

    粗糙的指腹碰到女儿肌肤时,她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

    “娘,不哭。”

    阿萝抬起脸,第一次清晰地对上娘亲的视线:“我,不疼。”

    四周突然安静。

    姜娘子僵在原地,连陈氏都忘了骂人。

    这个六年来从未开口的痴儿,此刻眼里竟闪着微弱的光。

    姜娘子僵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一种古怪的扭曲。

    嘴角想上扬,眼眶却发红,泪水混着脸上的血痕滑落,衬着凌乱的头发,狼狈又滑稽。

    她张了张嘴,喉咙发紧,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阿萝?”

    四周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果然,是听错了吧?

    可就在她心沉下去的刹那,阿萝眨了眨眼,慢吞吞地又吐出那个字。

    “娘。”

    姜娘子的眼泪一下子决了堤。

    她猛地抱住阿萝,又怕碰到她手上的伤,手臂僵在半空,最终只敢用额头轻轻抵住女儿的额头,声音发抖:“再、再叫一声?”

    阿萝看着她,迟缓地重复:“娘。”

    这一次,咬字更清晰了。

    姜娘子终于笑出来,可眼泪却掉得更凶。

    她抬头看向围观的村民,声音里带着颤:“你们听见了吗?阿萝会叫人了!”

    旁边的妇人抹了抹眼角,笑着点头:“听见了!快带阿萝去包扎吧,这伤口可耽搁不得。”

    姜娘子这才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把阿萝抱起来,连掉在地上的背篓都顾不上捡,抬脚就往村医家的方向跑。

    阿萝被她搂在怀里,小小的身子随着娘亲急促的步伐轻轻颠簸。

    她迟钝地眨了眨眼,过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把脑袋靠上姜娘子的肩膀,像只小兽一样轻轻蹭了蹭。

    原来,这就是被娘亲抱着奔跑的感觉。

    上辈子模糊的记忆里,妈妈也曾这样背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田埂上,嘴里念叨着:“傻丫头,娘带你回家。”

    那天之后,姜娘子和姜守拙像是得了什么瘾,有事没事就要凑到阿萝跟前,絮絮叨叨地和她说话。

    “阿萝,今儿的粥烫不烫?”

    “阿萝,爹给你编了个蝈蝈笼,喜欢不?”

    每一次,阿萝的反应都比别的孩子慢半拍,可夫妻俩却乐此不疲。

    哪怕她只是迟缓地点点头,或者含糊地应一声“嗯”,都能让他们高兴上一整天。

    夜里,姜娘子常常搂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娘的阿萝只是开窍晚了些!”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阿萝微微蜷起的手指上。

    那道伤口已经结痂,像一条小小的红线,悄悄连起了两世的亲情。

    姜阿萝花了整整十天,才迟钝地意识到一个事实。

    她的家,好穷。

    比前世那个六十年代的土坯房还要穷。

    茅草搭的屋顶漏风,泥糊的墙壁透光。

    陶缸里没有一粒存粮,灶台上找不出半块腊肉。

    这个家里唯一称得上“家具”的,只有那张瘸了腿的木桌,和两个用稻草捆扎的矮凳。

    得帮忙才行!

    上辈子的爷爷说过,穷不可怕,最怕的是又穷又懒!

    然后,勤劳的阿萝踮起脚去够桌上的抹布,想要去擦擦桌椅。

    她的小手还没碰到布角,身后就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阿萝!”

    姜娘子一把夺过抹布,声音又急又软,像是怕吓着她:“这些活儿不用你做,去玩吧。”

    阿萝抿着嘴没说话,转身走向墙角的扫帚。她刚握住扫帚柄。

    唰!

    扫帚又被抽走了。

    “娘来扫,你去吃炒黄豆好不好?”

    姜娘子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

    油纸里躺着七八颗焦黄的豆子,是今早特意给她留的。

    “不饿。”阿萝摇头。

    “那,去睡会儿?”

    “才起。”

    姜娘子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揉了揉她的脑袋:“去玩吧。”

    阿萝沉默地走到院子里,仰头望着天上的白云。

    云朵慢悠悠地飘,就像她总是迟半拍的思绪。

    大人们总说她傻,可她知道,爹娘把最后一口粮都留给了她。

    深夜。

    阿萝躺在炕上,听着隔壁爹娘压低的说话声。

    “孩子想干活是好事。”

    姜守拙的声音闷闷的,像是把脸埋在了掌心里。

    “你懂什么!”

    姜娘子罕见地发了火,又立即压低嗓音,“阿萝才多大?她那手,那手是能干活的样子吗?”

    月光从茅草的缝隙漏进来,阿萝缓缓摊开自己的手掌。

    白皙细嫩,连个茧子都没有。

    在这饥荒的年月里,这是被爹娘用命护着的证据。

    想到这里,小小的阿萝想着要帮助爹娘,让爹娘吃饱穿暖。

    但是家里什么都没有,那就这能拿大自然赠予的果实来增加收入。

    夕阳西下,灶间飘来阵阵炊烟。

    趁着姜娘子做饭的功夫,阿萝悄悄拖出个旧竹篓,笨拙地挪到枣树下。

    “下、来!”她仰着小脸,对着枣树一字一顿地说道。

    话音刚落,树梢忽然无风自动。

    青红的枣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像下了一场急雨。

    竹篓很快接满,还有不少滚落在泥地上。

    阿萝蹲下身,小手灵活地捡拾着散落的枣子。

    她动作很慢,却格外认真,连藏在草叶下的都不放过。

    装满的竹篓沉甸甸的,她却不费力气就抱了起来。

    这具小小的身体里,藏着与生俱来的怪力。

    回家的路上,阿萝走得很稳。

    上辈子因为控制不好力道,她不知打碎了多少碗碟。

    是爷爷握着她的手,一遍遍教她:“力道要像春风拂柳,重了柳枝会断,轻了柳叶不动。”

    想到这里,阿萝把竹篓又抱紧了些。

    现在的她,已经能像爷爷教的那样,恰到好处地掌控这份力量了。

    灶间的炊烟还未散尽,姜娘子一转身,就看见阿萝小小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迈进门槛。

    她怀里抱着的竹篓里,青红相间的枣子堆得冒了尖,泛着莹润的光泽。

    “阿萝……”姜娘子手里的锅铲“咣当”掉在了地上。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第二个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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