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红棕色的液体却是从她的唇珠流下 一路顺到嘴角,划过惨白发暗的脸,最终停滞在秦回白色的帕子上。
耳房里先前还是乌泱泱的一大片人,但此刻仅剩下林涵和秦回二人,他将木碗放在桌旁,只是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的爱人。
或许于她来说,自己不过是与她初次遇见的人。但于他,他的所有故事都与她有关,一次又一次的不同遇见、错过,再又一次的重逢……
他很想将这些事讲给她听,但是林涵一定会不同,他的故事也太过于复杂,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经历,便只由他一个人记得便好了。
她这张惨白的脸,秦回不只见过一次,她真正死亡的那次,无数次在虚拟世界里见过的那些次……
秦回真的很想拉着她,像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眼泪汪汪地告诉她,告诉她自己是沈辞,告诉她自己有多么喜欢她。
是现实还是虚拟,他已经分不清,现实里的那些拥有她的回忆,已经快要被黑板擦擦干净了,反倒是虚拟中的回忆慢慢清晰,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浑浑噩噩的一世又一世,不同的身份,不同的遇见,不同方式的生离死别。
沈辞怀疑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会不会是她不想要再见到自己了?
汤药一滴一滴的流淌在帕子上,没人知道的角落里,被宅子里所有人都忌惮三分的秦回,成为了他自己,为他的爱人哭泣。
沈辞快要崩溃了。
怎么样才能让你想起我?
怎么样才能真实的拥抱你?
怎样才能让你活下来?
无声无息,泪水散落在衣襟,沈辞只能默默擦干,手指上的泪水聚集,他轻轻抚上她的脸,一滴泪结在她的眼角,好似她也为他哭泣。
沈辞站在门口扭头看了她一眼,迈出门去,又成为了那个秦回。
“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许进去。”
“三日一轮,值守的全部记录在册,不得遗漏。”
秦回抬头,四角的屋顶将天空围起来,只留下一块正正方方的碧蓝色,无光。
身前的那缸里装的水也生了苔藓阴藻,黑压压的,于他,是痛苦厌恶的来源。
于他,是尚有一丝光亮的稻草。
北风在府外吹得正猛,府内却是毫无寒意,不过,很快就会有了……
对于沈辞来说只需救下林涵就好,可是秦回的过往经历他也一同见证过,所以,对这府上的所有人,厌恶和恨意还是最多。
三岁时他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被大房拖到前堂,死于棍棒之下。
他从此不再说话。
反而被大房找来的算命瞎子骂成不详之人,天降灾祸,就此扫地出门。
四五岁被当成奴才卖给青楼,生长于青楼,每日打骂更是家常便饭,直到十一岁,朝政不稳,天子衰微,各地起势,京城大乱,老鸨惜命,相忘于江湖。
秦回带着身上仅有的十两银子和一个发霉的馒头,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也不知道要去哪,只知道要一直往前走。
他也曾路过郑府,站在府门前,对着那高高悬挂的牌匾,骨瘦如柴的孩子使出了最大的力气,将那比手掌还大的石头狠狠地砸了上去,只听一声响,只在郑字上留了一个小坑,不过了了。
秦回带着气,擦干了泪,远远地走了,总有一天他会回来,一遍又一遍地用石头砸,直至将那牌匾砸得粉碎。
想来也是命不该绝,进宿州时碰上了流匪,慌乱之下躲进了客栈,只得做一个小工换个吃饱穿暖,一天正算账时,听闻旁边人说起秦镇将军一路南下,直指京城。
第二日便因为账本上写错了几个数被店家赶出了客栈,拿着从客人身上顺来的地图,便往他们所说的迁州赶去。
整整十二日不眠不息,饿了便摘霜雪之下的寒叶,渴了就嚼一块雪冰,一件单衣一双麻鞋,冒着冬日寒风,竟然在秦镇大军之前赶到了迁州。
秦回还记得,自己看见迁州的那块牌匾时有多高兴,高兴的差点昏倒在城墙外。
三日后,秦镇将军才到。
秦回,也就是当时的郑回,不顾帐外的防守,冒然地闯进秦镇的帐里,闷头跪在一行人面前,求他们给自己一口饭吃。
秦镇起初不愿管这孩子,准备随便打发了算了,毕竟多一张嘴军粮可就分配不均,叫人给他拿了一块饼,本想叫他吃完就赶紧走,可一看见他手上青的紫的冻疮,那句话还是没说出口,就这样把他留下来了。
秦镇年轻时娶过一个女人,女人死于难产,孩子也没留下来,也是一个雪天,秦镇抱着一个死婴站在妻子的床前,整整一个晚上,他脑袋里也只是空白。
看见眼前的孩子,也许是出于一个父亲的本能,他把最好的都给了这个陌生的孩子,一个武将粗汉,也能在黑夜里点灯,给他缝衣。不顾腰伤,在雪地里教他剑术。也会将自己的那份军粮多分一些给他。
那孩子依旧不说话,可他知道,这个所有人都害怕的男人,是真的对自己很好。
那天夜里,孩子张开嘴,嗓子却被堵住了一样,他皱眉,他哭泣,却依旧没有声音。秦镇知道他想要说出话来,看他痛苦的样子,将他紧紧抱进怀里,就在那一瞬间,孩子叫出了一声。
许是年轻时的遗憾,他将这孩子的声音想象成自己死去的孩子的第一声婴啼。
从此郑回改了姓,随秦镇姓秦。
十一岁到如今三十二岁,也曾大获全胜也有过伤痛,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槊州,在城外设了防线,马失前蹄,秦回也被翻下了马,被守城将军的马踩了小腿,还好打碎了骨头连着筋。
战事紧急,也是秦回自己不甘心,在床上画好了轮椅的图纸赶忙叫工匠去修,不到三日,城楼上的士兵就看见一个坐着的人同骑兵队一同,十三日后槊州攻下。
在槊州城内,秦回给自己的兄嫂寄去了一封家书,信中大概内容是,我残了,不能给父亲尽孝,还请兄嫂多多见谅。
魏卿毓收到信时大惊,一来是没有想到她这所谓的弟弟竟然还活着,二来是惊讶于他是如何知道家中白事。
收到信第七天,正是老爷子的头七,门外多了一堆纸钱和元宝,不知道是谁送来的。
就同家中准备的那些一同烧了时,那火炉突然爆了,吓得郑昭将自己亲爹的牌位都没拿稳,摔在地上,整个裂开。
这洒了硝石的纸钱自然是秦回叫人送来的,郑府也是一直处于他监视之下的,小到店铺生意,大到红白事,无所不知。
听到自己兄长将父亲的牌位扔到地上,秦回更是鄙夷地笑了两声,他这个兄长,郑昭,纨绔一个,虽说娶了一个好内人,家中事务管理的井井有条,却还是不忘在外头沾花惹草。
“你说你啊,那什么跟我争?”
秦回在帐外捡来好几块石头,对着远处的靶子狠狠地砸,就像他小时候对着郑府的牌匾一样。
他个子高了,浑身的劲更大了,很快那木板上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大坑,藕断丝连。
“老爷子啊。”
“走得太早,好歹也等着我这个不孝子给您尽孝啊。”
他将手中最后一块石头砸向木板,木板连接处的木丝随声断开,两块不规则的板子静静躺在草地上。
“你还是有气。”
秦镇扔给秦回一支长枪。
“气已经散了。”
秦回本想同秦镇告辞。
“若是气消了,这眉头又为何紧闭不展?”
“气不散了,又如何能睡得了一个好觉。”
秦镇拍了拍秦回的肩膀,随后离开。
秦回低头看着手中的长枪,叹了口气,用力对着前面空气刺去,又几个转身之后横扫方才解气。
槊州城仅仅停留了三日,接下来就是直奔着京城,那个他生长的地方。
近乡情怯,他本是不信,却在越过秦岭之后更加浓厚,踏上了属于家乡的土地,他反而是不适应,行军几日他便连着吐了几日。
厌恶仇恨也仿佛被南风携来的暖意冲淡了许多,竟然还有一丝丝恐惧,兴奋。
秦回觉得自己是疯了,一个没有人爱过他的家,却能够动摇他的情绪,多讽刺。
朝廷早成为的傀儡,两日就已经攻下,如今的天下玉玺,跟他一个姓。
那天秦镇在宫墙上问他,要不要回去看看,他嘴上回绝,可依旧叫人牢牢监视着。
还真没想到,他郑府竟然打着自己的名号在京城里过得滋润,他收到密信时无奈却又恨得牙痒痒,凭什么他们总能过上好日子。
指甲嵌入掌心,连同眼中的血丝一样的红流淌而出,复杂的情感那一刻全部浮现在脑海中。
他就是嫉妒,嫉妒他们总是能过上好日子,厌恶他们将自己扫地出门后来又沾自己的光,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他就是要毁了这个曾经的家,郑府越乱他越高兴,他要自己亲生的母亲在天上看着,这些人……生活在自己给他们创造的人间炼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