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以禾烦到一个头两个大。
犹豫再三,屈指敲响面前的木制房门。
没多一会儿,金雨的脸就出现在了卓以禾视野中。
六月份,仿生人穿着清凉,应该是要准备休息了,上身只穿了件无袖纯白色背心。
肩膀手臂肌肉线条流畅又漂亮,卓以禾眼神发愣,话到嘴边卡壳。
金雨没想到这个点卓以禾会跑过来找他,目光轻飘飘扫过卓以禾面部,微微歪头:“嗯?”
虽然只有一个很平静、寻常的发音,但并不妨碍卓以禾看破其内在——
前几天还让我滚,这又是搞哪一出?
“我、有事儿找你。”
金雨眼珠稍稍偏开,又“嗯”了一声。
这回意思是:放。
那关爱智障的眼神一下就给卓以禾看火了,他破防道:“你就不能先让我进去?!”
“哦。”金雨用脚尖把门顶开,挪开身体给他让出一条道。
卓以禾如愿溜进金雨房间,毫不客套,直接开门见山。
“你明天跟我出去一趟。”
金雨在后面把门关好,头也没回:“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卓以禾大概熬夜熬傻了,有点神志不清醒,嘴比脑子快,“跟我一起去和大小姐约会啊。”
空气一下子安静。
这回金雨连“嗯”都不嗯了,好整以暇地靠着墙壁,轻轻挑高了右侧眉尾。
用实际表情给予他回应——
你他妈是不是有病。
卓以禾:“……”
“不是那意思!是我不想一个人去,你跟我一起陪她约会,啊呸,不是约会,就是……”
越描越黑,卓以禾舌头差点打结,实在说不明白了,干脆蹙眉下达圣旨,“反正你明天得跟我一起出门。”
金雨:“……嗯。”
卓以禾眼睛亮了。
金雨高贵冷艳地瞥他一眼,淡淡补充:“不去。”
卓以禾:“?”
卓以禾:“不行!”
他上前去拉金雨胳膊,蛮横无理道,“反正我跟老K说过了,假条也给你批了。”
——你不去也得去。
金雨就这么任由他拽着,低着头看了会儿,又把目光重新挪回卓以禾脸上。
“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什么?”
“不高兴了让我滚,开心了挥挥手我就必须得过来?”
金雨手往上翻,反客为主扣住卓以禾,把人在墙上压结实了。
“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吗?”
“难不成你之前就是这么对他的?”
仿生人力气大得可怕,一连几个反问出口,沉默两秒,蓦地笑出声音。
“还是说,你把周瑾瑜当狗?”
“啪!”
巴掌声响亮清脆,房间内空气瞬间冻结,金雨偏着脸半天没动作。
半晌,他用舌尖顶了下口腔内壁,脸颊滚烫发麻。
卓以禾还保持着右手挥动的姿势,双目猩红,嘴唇哆嗦半天,到底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都是骗人的。
金雨根本没有百分百复刻周瑾瑜。
他的周瑾瑜永远都不可能这样,明知他哪里最痛还要故意戳上一刀,眼睁睁看着他痛苦还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
双方皆沉默良久,卓以禾扭开脸肩膀颤抖好一会儿,一声不吭出去了。
他就不该来。
要么说人就是贱呢。
被感情操控,动一些不该起的念想,总以为自己是那个例外。
不知好歹。
几个小时后,天蒙蒙亮。
灰仆仆的,像在上头盖了一层薄纱。
卓以禾几乎一晚没睡,起床时还抱着天气下雨然后爽约的幻想,但是远方隐隐绰绰的初日一棒子给他敲回了现实。
约定时间在上午十点,卓以禾下去喝了碗粥,这是他被周瑾瑜养出来的习惯。
十六岁时没有首发,条件也不好,经常饱一顿饿一顿,后来作成了胃病,说不清多少次的夜晚都是周瑾瑜把手搓热了,给他暖胃。
并且自发给他操心起一日三餐,哪怕早上起得再晚,也绝对让他有热饭能吃。
严星八点给他发了消息,两人确定好最终会面地点,卓以禾靠在椅子上打车。
妖儿在一旁呲牙咧嘴地挤眉弄眼,时不时发出“啧啧啧”的声音。
“哎呀,说好的野射双人组,结果射手有了艳服要单飞了啊。”
“滚。”卓以禾眼都不抬,抬腿想踹,又没心情,有气无力道,“这艳福给你你要不要?”
“要啊,怎么不要?”囷囷整个人挂在妖儿身上,贱兮兮的,“这不是没咱们卓少这个福气嘛。”
一人难敌两嘴,卓以禾自动屏蔽他俩,百无聊赖地转着手机。
边野正笑呢,妖儿最先注意到金雨:“金雨怎么也起这么早?你也有拍摄任务啊?”
听着这个名字,卓以禾瞬间变了脸色,拔腿就往大门那走。
仿生人今天没穿队服,一身很简单的白衬衫加蓝色牛仔裤,衬得人腰细腿长。
他笑了下,目光不动声色跟着卓以禾飞向室外:“嗯,有点事。”
妖儿隐约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哦,行,那你去忙吧,刚好我俩得去找李哥。”
金雨点头:“好。”
华昭夏季八点多的太阳已经亮了,俱乐部大门口摆的有小石凳,卓以禾坐在上面,余光瞥见金雨出来了,拉着脸转了个方位。
连后脑勺都在不遗余力地表达“你给我滚”。
金雨着实无奈,也不能真的滚。
他绕了一圈,在卓以禾跟前站定。
“……你什么时候走?”
没话找话。
而且还被卓以禾曲解了意思,给人气笑了:“我你妈,你他妈不想看见我自己滚行不行,还问我什么时候走,咋地,你要给我烧香啊傻逼!”
金雨:“……”
他沉默两秒,给自己顺完气,问:“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不能!”
卓以禾干脆利落,从石凳上站起来,“嫌我说话难听去点陪玩呗,人家说话多好听啊,哥哥长、哥哥短,哥哥没钱我就闪。”
金雨绷了会儿,还是没忍住破功笑出来。
“哪儿学的这些。”
卓以禾抽动嘴角冷笑:“刚地府学的,专题一对一,现在跳楼一口价九百九十九,微信还是支付宝?”
金雨一手握拳放到嘴边咳了一声,鼻腔吸气的同时把表情整理好了:“微信吧。”
卓以禾又想骂他有病,结果还没骂出去就听见了微信转账提示音。
金雨:【转账999】
卓以禾愣住了。
不过不是因为红包,而是下面的转账说明——
【别生气了】
卓以禾怔了半天,硬邦邦道:“我稀罕你这999?”
金雨没说话,又是一个红包过去。
转账说明:【对不起】
卓以禾恨铁不成钢:“你他妈就在我跟前,没长嘴还是没长舌头?”
“……”金雨也很无奈,“我怕说话你不听。”
“你耳朵能自己关机是不是?”卓以禾气道,“你说了我不就听见了?”
金雨眉尾抽动,差点又笑出来。
卓以禾不吭不响瞪他。
金雨连忙收住表情:“错了。”
辅助音色凉,道歉时也不知道是不好意思还是怎么,音调又压得很低,“你别生气了。”
顿了顿,见卓以禾面无表情,金雨犹豫片刻,小声补充,“好不好?”
顶着这样一张脸,卓以禾完全说不出来拒绝的话,手足无措别开脸,加大音量:“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小心眼儿?”
“嗯,我小心眼。”金雨不跟他逞一时口舌之快,“打过车了吗?”
“干什么?”卓以禾故意挤兑他,“你不是说不去?”
金雨低着头看手机,没回答。
卓以禾以为他装耳聋糊弄自己,想着刚和好一点也不想把关系搞得太僵,索性也跟着闭嘴了。
过了会儿,网约车停到他俩跟前,卓以禾对了下车牌号,手摸到车把的前一秒,后背撞上一个人的胸膛。
这个姿势几乎是金雨从后面抱着他,视线内的手白净修长,声音响起的时候能感受到胸腔振动。
“辅助得跟着射手。”
我得跟着你。
-
到达目的地时严星已经等着了,小姑娘跟大明星迅游似的捂得很严实,旁边还有一个和她同行的姑娘,要不是那一声“秋落哥哥”卓以禾还真认不出来她。
“不好意思,路上堵了会儿,让你等急了吧?”
严星摘了口罩,很大方地笑道:“没有,我也刚到。”
说完,她看向金雨,很自然地招呼:“金雨哥哥好。”
被点到名的金雨先是愣了下,而后跟着笑起来:“你好。”
园里这会儿人还不算多,严星提前和闺蜜做了攻略,叽叽喳喳拉着卓以禾去玩。
十几岁的小朋友就是精力旺盛,卓以禾跟在她俩身后任劳任怨帮忙拿东西。
离开前,两个女生非要玩过山车。
三个人并排,分座位的时候严星乐颠颠跑过来:“秋落哥,我们可以和你坐一起吗?”
“这……”卓以禾十六岁就开始打职业了,每天在俱乐部跟一群大老爷们混一起,时间久了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女生相处。
他疯狂给发出金雨求助眼神,结果后者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没看见,打着哈欠径直坐到了他的身后。
卓以禾气笑了:“你……”
金雨看天看地看空气就是不理他。
“秋子哥?”大小姐在他身后催促,“怎么不上去啊?”
“马上来。”
在大小姐的视线盲区,卓以禾对着金雨狠狠翻了个白眼。
三个人并排,卓以禾夹在大小姐和她闺蜜中间,他不恐高,这玩意儿对他来说没什么刺激的,就是两只耳朵饱受摧残。
女生声音本来就尖,加上音调高还左右开弓,卓以禾下来都还感觉自己脑瓜子嗡嗡的。
出于礼貌,他把严星和那个女生扶下来,俩小姑娘这会儿脸色煞白,瘫软着身体站都站不稳。
卓以禾完全不知所措,他下意识想求助金雨,没想到后者却是紧紧靠着墙,脸色比大小姐还难看几分。
“金雨?”
卓以禾叫来工作人员帮忙把严星她们安顿好,自己则去扶金雨。
不碰还不知道,伸手一摸才惊觉金雨竟然在浑身发抖。卓以禾心下一惊:“我靠,你没事吧?怎么怕成这样啊?”
“……没事。”金雨说着就要推开他。
仿生人今天没戴眼镜,圆溜溜的杏眼里染着湿气,加上没做发型,黑发软塌塌的垂下来,显得人狼狈又可怜。
卓以禾按住他动作:“我扶你去休息。”
他这副模样让大小姐都看不下去了,严星虽然怕,但是还没到站不住的地步,只是腿有点软。
她担心地看向金雨。
“我去买瓶水给金雨哥吧。”
“你知道路吗?”卓以禾不放心。
严星点头:“我来过好几次了,你们先去外面的长椅那坐会儿,我很快的。”
“行。”
卓以禾认命地架起他,金雨看起来很虚弱,脑袋耷拉着,任卓以禾摆弄。
把金雨安顿好后,卓以禾在他身旁坐下,摸了摸他的脸,不太放心的。
“好点没?”
仿生人垂眸,整个人软塌塌的,示弱一般轻轻把头靠在了卓以禾的肩窝里。
“头晕。”
轻轻柔柔的嗓音,带着撒娇服软的意味,听得卓以禾一阵心悸。
两人视线相对,金雨那只有一个芯片的脑子里不知为何,此时竟不合时宜的想起了卓以禾醉酒那晚的情景。
射手抱着他,喊另一个的名字。
明明主动的是卓以禾,为什么最后他却跟个没事人一样,反倒是自己念念不忘?
金雨抿唇蹙眉,错开视线推开他。
“我没事。”
“啪!”
手机毫无征兆地从卓以禾手里脱落,他愣愣看着金雨把他推开的动作,睫帘垂下,敛住眼底情绪。
卓以禾沉默好久,最后只一言不发地捡起手机,莫名感到喉咙有点干,鼻腔也发酸。
好在这时严星买好了水,看见金雨闭着眼坐在长椅上,赶紧给他拧开瓶口。
“金雨哥,你怎么样了?来,喝点水。”
金雨抬眸,直起身子接过:“谢谢。”
“没事没事。”
严星神色担忧,跟卓以禾提意见:“要不咱们改天再玩?我看金雨哥今天身体好像不太好,不如你先带他回去休息休息咱们下次再聚?”
“嗯。”卓以禾兴致全无,强撑着扯出一抹笑,“路上注意安全。”
严星家的私家车到的很快,卓以禾婉拒了她的好意,打的车也在不久后到了。
他先让金雨进去,自己跟着坐在后面。
正闭目养神,旁边金雨忽然问他说:
“我是不是扫你兴了?”
“嗯?”卓以禾睁眼看向他,半晌说,“没有,我本来就不想来。”
“可她看起来很喜欢你。”
卓以禾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呆了一下,有些意有所指:“喜欢我的人多了。”
金雨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他这副样子让卓以禾心痒难耐,金雨跟周瑾榆一样,都是唇红齿白的,看上去又乖又纯。
也不难怪严星主动提出来散场,对上这样一张脸,怕是没有几个人能忍住不产生保护欲。
曾经,就算卓以禾有天大的火气,只要周瑾榆软个声音,用湿漉漉的眼睛看他一会儿,他就瞬间哑火,连火星子都生不出来了。
所以那时候他给周瑾榆起了个外号叫“元宝”,说他就跟金元宝一样,看见就让人生不起气来。
当时周瑾榆表面虽然嫌弃,但叫到他的时候却总是第一时间乐呵呵地答应。
他俩回来时刚好赶上俱乐部晚饭时间点,阿姨架了两个锅在大厅煮火锅丸子。
小团站旁边端着碗可劲儿地捞,囷囷嘴里嚼着东西发音含糊不清:
“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
没等卓以禾回答,小团贱兮兮道:“咋样啊我的秋,约会顺利不顺利啊?给兄弟们讲讲都干嘛了。”
“别贱啊,”卓以禾警告他,“金雨不舒服,能找老板看一下不?”
“咋回事儿啊?”老K怕金雨是机器体哪里出了故障,听完连忙过去检查,“哪里不舒服?要不去检查一下?”
“不用……”金雨摇头,“就是有点头晕,没什么大事。”
“那就行。”老K松了口气,“吃饭没?没吃饭赶紧去洗手拿东西。”
跑了一下午卓以禾确实饿了,他正想招呼金雨跟他一起洗手拿筷子和碗,话还没说出口,金雨却拒绝了。
“我有点没缓过来,你们吃吧,我回去休息会儿。”
对仿生人来说吃饭确实不是像人类一样是必需品,老K也知道这点,所以没再强留。
“那行,你去休息,不舒服了记得跟我发消息听见没?”
金雨没接话。
自从周瑾榆死后,为了仿生人方便起见他都是自己一个屋子。
这倒无所谓,怎么住其实都一样,但是现在金雨背靠在门上,看着整洁宽敞的房间忽然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
那种感觉就像有人用毛巾捂住了你的鼻子和嘴巴,窒息而又无助。
不该是这样的。
金雨目光空洞,表情空白。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个毫无征兆的想法——
他的生活好像不该这么安静。
房间里应该有一个人整天吵吵闹闹着要他陪他打系数,让他替他补直播时长,给他带杨枝甘露,理所应当地让他去阳台收晾干了的衣服。
这里,应该有一个人的。
有一个随时粘在他身边的人。
这是金雨从未有过的感受,甚至这些想法可以用突发奇想来形容,虽然形成的毫无征兆,但又真实的让他感觉这些真的存在过。
他伸手摸向自己的心口,只摸到了一片死寂。
那里没有心脏脉搏的跳动,有的,只是上方醒目刺眼的仿生人编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