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桌上安静了。
她盯着他看了几息,终究没说话,执壶斟酒,动作干脆利落,将杯推到他的面前。
他接过,轻轻一碰:“谢。”
颜真羽没回应,只是低头饮酒。
气氛忽而复杂。
夏弦抽到“金龙”,咧嘴一笑:“我问……真羽好了,若你得选一个人同行鬼境,你选谁?”
真羽脱口而出:“我师姐!”
“男人里呢?”
她笑了笑:“我弟。”
“非要选个不是亲人的呢?”
她指着夏弦:“你吧你吧,就你爱出馊主意,万一真遇到危险,你第一个中招,刚好当个教训!”
全桌大笑。夏弦无奈拱手:“得,我舍命成仁。”
轮到颜霁川,又是一张“金龙”。
“你提问!小川!直击要害!”
霁川对着火火心领神会,笑着望向夏弦:“你天天调笑我姐,到底几个意思?”
众人:哇——!
夏弦一口酒差点喷出,捂着嘴别向一边,转回身道:“冤枉,我只对她口花花,对别人都是真心的!”
说完瞥了一眼云影开。
霁川也被他逗笑了,但还是不依不饶道:“你再花一次试试?”
夏弦举手投降:“不花不花,这辈子见你姐,我都当她是个神像,不动心,不乱来!”
众人起哄,火火狂笑:“你是说她面瘫?”
颜真羽抬眸:“我听见了。”
夏弦倒地装死:“救命,真羽又要削我!”
轮到云影开抽签,摊开一看——“火狐”。
夏弦立刻笑道:“火狐,模仿令!来来来,表演一个让我们猜猜!”
云影开慢条斯理地放下酒杯起身。长身玉立,衣袂微拂,微光映着他微垂的睫毛和笔挺的鼻梁,一时之间让人移不开眼。
他俯身,指尖拂过桌边,仿佛拂过一柄无形之剑。下一瞬,剑气骤起——
三式急转,起手开锋,回肘藏势,收尾一招如月断流云,清冷干净。
席间众人还未回神,便听得文修竹出声:“。。这,是你我停手后,你预判我的后三招?”
云影开收势,敛起剑气,眉宇间还存着一丝藏不住的锋锐,微微颔首:“昨日与文兄切磋的手感未散,便借来一用。”
文修竹眼底闪过一丝黯然——那三招,几乎就是自己心中所想。若真在战场,倒下的怕已是自己。
所幸,眼前这个少年不是对手,正在成为朋友。想到这里,他朝云影开遥遥一举杯:“方才那几招,极妙。若有闲时,不如再过过招?”
云影开舒朗一笑回敬:“有何不可。”
颜真羽低头抿酒,有些出神,仿佛未闻他们的对话,脑中仍是白衣少年的翩翩之姿。
最后轮到火火,“金龙”。
她未急着开口,而是手握酒杯,站起身来:“我不问谁,我要说一件事——今日我们七人能同席共饮,便是缘分。”
“文兄,听闻昨日你与我师妹起了冲突。确实是她动剑在先,但我觉得你也不是毫无过错。”
文修竹沉声:“我不是不讲理之人。”
“那就好。”火火端起酒,“既为同修,天意让我们相遇,今日就放下前嫌。今后若天地不仁,邪道兴起,正道难寻——你我可愿并肩?”
窗外月凉,酒肆灯暖。鲜衣怒马,初饮成盟。今夜之后,他们不再是萍水相逢的同修,而是未来某场大雪、大战、浩荡风云中,彼此并肩、命运交错的——同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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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各派弟子辞别掌门,启程奔赴万仞山。昨晚一夜对酒深谈,席间七人人决定结伴而行。
从苍山芜迹出发,翻过几个山丘便来到一片平原。一整片巍峨的连山绵延而起,墨绿色的植被布满山脊,远远望去,山脊如同被一柄利刃克制而有序地一片片划开、却又不曾完全撕裂。
阳光所及之处绿意盎然,而背光之处如深幽的沟壑,只存森森鬼气不见任何生气,仿佛被世界遗忘。此景此境,不知是否是某位上神无意间的神作。
“岳宗主提到的异响,究竟是何情形?‘颜真羽好奇地问向夏弦。
“我也不知,师父一行来时赶路匆忙,我问了几位师弟,他们也没有印象”。
“我倒是听过一个传说,万仞山中,可能尚存孤音国遗民。”颜霁川从小博览群书,野史怪谈尤不放过。
“孤音国?我听闻孤竹古国曾遇连年大旱,几近灭国,谁知后来旱情竟慢慢好转,这才成就后面几朝各代的繁荣昌明。可惜,历任国主不是早夭就是病逝,孤音王室逐渐枝叶凋零。地方势力各自为政,有人佣兵自立,也有人选择举族迁入山林避世。”
“没想到躲过了天灾,却避不开人祸。”
上山之路越发狭窄,云影开与文修竹并肩走在最前探路,颜真羽和沈清微在其后,颜霁川和火火则在最后,一左一右夹着夏弦,听他讲风生万壑的趣事。
上一秒还在唉声叹气中唏嘘,下一秒已经开始爆笑。前面四人听着不由觉得好笑,纵使山路难走,脚下的步伐却也轻快起来。
颜真羽对沈姑娘颇有好感。美人难得,更可贵的是美人不矫揉造作。真羽本以为她只是少年们竞相倾慕的一朵玉楼春,相处下来愈发觉得她像那株青山玉泉。
“沈姑娘,可曾想过五年后的我们会身处何地,是何境遇?”
身处这与世隔绝的深山,仿佛可以暂时拂去当下铸成的屏风,向更悠远的内心发问。
沈清微思忖良久,低头凝视着脚下小径,继而抬首向真羽和煦一笑道:“此言怕是要让颜姑娘见笑了。清微自知修行之上难以至臻化境,亦无问鼎宗门之志。唯愿有一日能携知我之人,于离舟城外开一间医馆,护一方百姓无病无灾。”
言及此处,她眼中坚定有光,真羽在这赤诚的目光中,仿佛亦见她心中畅想之景。
“你呢,颜姑娘?”
回过神来,真羽开口道:“沈姑娘所愿,正是多少人终其一生却未得的境遇,何来见笑一说?于我而言,人生的前路犹如一座斑驳的竹桥,不知走到哪一刻会断裂。我常常不知是该驻足桥上,珍惜每一刻的风景,还是应快步向前,也许尚有一线机会到达彼岸。”
沈清微不懂,眼前灵动的少女,为何有这般沉重细腻的心思。
经过一段蜿蜒的上坡,地势逐渐平坦,偶尔有破败的民居进入视线。此时天也完全暗了下来,青黑色的天幕挂着一弯银月,清冷冷透着金属颜色。
就在此时,前面的云竹二人突然放慢了脚步。向前望去,只见一个老伯模样的人,戴着一顶宽大的斗笠,站在岔路口。他手中提一盏孤灯,但跳跃的微光却不在灯芯的位置。
云竹二人的佩剑几乎同时出鞘,真羽下意识回头找弟弟,火火正把他护在身后。
也许称这位老伯为“他”并不合适,细看便会发现,人形只是一具焦黑的枯尸,里面困住的鬼魂一下一下跳动着。
“咚。。咚。。”,犹如风雨中飘摇的心。顺着“他”手臂指向的方向,最左的岔路看起来比另外两条更为幽深一些。
云影开向前一步,指尖并起,凝神念道:“观心照影,共引魂真。”
光芒自他掌间氲起,一轮镜影缓缓悬于空中,似水非水,却如止水无澜,清澈透亮。
“镜光如水,应无恶意,亦无怨怼。”他转头向岔路看去:“却不知他来自何处,又在指引我们去往何方?”
未及细想这“老伯”的用意,真羽却是有些自惭,烬海霜天以术法见长,她本以为自己在本门之中修为也算拔尖,但出来游历一番,才更觉山外有山,从循音咒到这映念咒,自己所知都只来自于古籍,没想到同修一辈已经运用自如了。
“事情开始变得有趣了。”夏弦轻快的声音此时响起,打破大家的沉思,“照我说,既然如此神秘,我倒是很想进去看看,里面是什么在等着我们?”
众人正想开口,却听到一声幽长低哑的吟啸自深林中传来,似龙吟,却少了那阵天裂地的气势,多了一分呜咽与凄怨。声未散尽,又一声隐隐而至,方向竟略有偏移,音调亦稍异。
“走!”见此状,众人不再犹豫。快步走在密林深处,树木高大到几乎遮蔽了所有月光,浓到化不开的夜外加只容一人的小径,让整个空间更显逼仄压抑。
紧接着,第三道、第四道龙吟接连而至,若断若续。仿佛默契般的,众人皆沉默无言,每个人都屏着气,好像只是低头专注于脚下的路。
犹如过了数个时辰般漫长,然而下一秒,视线忽然豁然开朗,密林已被抛在身后,而眼前——
是一片湖泊,更确切地说,是深潭。
潭黑如墨,落入的月光被完全吞噬。水面微微泛起波纹,但并无风吹过。
沿着潭边,几道人影正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行走。他们大多身着白衣,但衣袍款式却已不是当下时兴的样式。
此时,那颇为沉抑的龙吟声再次响起,一声。。。两声。。。
一阵风忽然刮过,零落的枯枝败向他们吹来。白衣怪人们仿佛才注意到他们,吟啸收声,齐齐向这边走来。
身后树上暗哑的枝桠,彷佛是背后升起的不安,无声、缓慢地滋长。
诡异的气氛像一根绷得极紧的弓弦,呼吸抑在胸口,犹如即将爆裂的气球。
七人之中无人言语,颜真羽已紧握袖中曳月。此时,云影开微一侧头,轻声开口:“他们气息未露,诸位防守为先,见机而动。”
此言一出,宛如一根绣花针刺破了气球,积蓄的压力刹那间释放。每个人的意识瞬间清醒,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转而变成警惕。
白衣怪人们止步于五丈之外,为首的一人拱手作揖,随后取出一卷旧竹简,举过头顶。他缓缓开口,但语调奇异古奥,仿佛是远古而来的咒语。
“他说的是。。。孤音语。”颜霁川说道,“孤音语罕有记载,但我曾有幸读到过一本古籍,其中提到的发音与韵律,与此颇为相似。”
“你能否听懂他的意思?”颜真羽问道。
颜霁川摇摇头:“他说的话我无法理解,但若是文字我有八成的把握。姐,我见他手中握着竹简,也许看了那个我便能知晓他们的意图。”
颜真羽思索片刻,她心知前去的未知,那人虽未露敌意,却难保其中无诈。但,眼下也没有更好之法,“好,我陪你去。”她回头望了火火一眼,微一点头。
这时,云影开开口:“我与夏弦随你们一起,其余诸位留后策应。若有异动,护全自身为先。”
众人点头:“好。”
颜真羽和弟弟并肩向前走去,靴底踏在落叶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云夏二人紧随其后,与他们保持一臂距离,衣袂无声,手已搭在剑柄。后面三人则是不露痕迹地散开,宛如于暗处张开的弓,蓄势待发。
一丈之外,那群白衣怪人仍静立不动,未再挪动半步。
颜霁川停下脚步,迟疑片刻,口中试探着吐出几个字,语音生涩,不甚连贯:“欲。。何为?”
对面几人似是听懂了这几个字,但似乎困于语言不通,看了他们一眼,又随即低声交谈了几句。为首那人将竹简小心展开,双手奉出,略一躬身,似是请他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