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八年,七月初七,深夜,陈力照往日一般来到城墙上值夜。
“头儿,今日没有和嫂子出去逛逛啊?”身边的下属朝他挤眉弄眼道。
毕竟大家都知道,陈力前阵子才成亲,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今日又恰逢七月七,乞巧节,他们还想着陈力可能会带新婚妻子出门共赴盛会呢。
陈力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想偷懒,怕被我逮住,又给你记一个处罚。”
“诶呦诶呦,头儿,我错了我错了,你可别再给我记了,再犯错,这个月俸禄又得少,我娘子回去又得说我。”
“知道怕,还不赶紧回去站岗?”
陈力抬起握着刀柄的手,一把垂在那人的肩上,听得“嘶”的一声,才满意的走远,这些下面的人,一天不盯着就容易出乱子,城门守卫虽无事的时候多,但若出事,必是大事,所以他若当值日不盯着,心里还真放不下。
巡视了一圈,见并无大事发生,且快到交班时辰了,陈力心里绷着的那根弦才松了松。
只是,还没等他彻底放下心,就听见不远处传来的阵阵马蹄声。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陈力面色微沉,低声轻斥一声,让周围快要睡着的人,瞬间醒了神。
“头儿,听着声儿,这人数应该不多。”
王三儿侧耳听了听,大致估摸了一下,就在陈力身边低声说。
“多不多的,人到了跟前就知道了。”
陈力暗中握紧了刀,近日陛下透露出要重新立太子的口风,整个朝堂局势越来越紧张,便是他们这些官职低微的都谨慎了不少。
他如今是不盼着自己能立下什么丰功伟绩,只盼着能无功无过的便也足够了。
心里出神的想着,那不远处的马蹄声也越来越近。
直到一声“吁”声响起,陈力在下属举着的火把下才隐约能看见下面一行人的大致装扮。
统一的一身黑衣,材质想来是上好的锦缎制成,在火光下隐隐有几分光泽在上面流动,十分漂亮。
马儿的身侧是一模一样的佩刀,刀鞘上若是他没看错的话,镶嵌的应该是宝石。
转瞬的时间里,陈力就大致对这群人下了判断,随即皱眉粗声朝下喊道。
“城门已然关闭,想进城明日再来!”
如今已近子时,城门早已关闭,按照大周律法,若非陛下的亲笔手书、令牌,日暮宵禁之后城门不得私自打开,违者斩。
这些人想来定是出身富贵,难道连这点规矩都不知道?
想到这,陈力的眉头拧的更紧了。
城下的流沁闻言,瞥了眼自家主子的脸色,熟练地从腰间扯下一块令牌,朝城墙上扔了过去。
陈力眼疾手快的抓住,凑近火把,想要在火光下仔细查看着上面的标识。
只一瞬,原本的警惕降了下去,可随之而来就是忧虑和恐慌,这位主儿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心里这么想着,身体的动作却不慢 ,陈力带着几个下属快步下了城墙,恭敬的打开城门,弯腰对着马上的人行了个礼。
“下官不知是公主殿下,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陈力弯着腰,等了好大一会没等来对方的回复,心里急的一脑门子汗。
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只见马上人一身干练的黑衣,金冠束着的发丝在脑后轻扬,一张脸白皙如玉,英气十足,这真要让不知情的人过来,怕还真的能将她认成一名俊俏的男儿郎。
不过这宝石金冠,锦衣玉带的,便是连刀鞘上都是宝石的架势,实在是想不出来城中有哪位公子哥儿如这位一般娇奢。
“罢了,走吧。”
慵懒的声线在耳边响起,陈力终于回过神来,赶紧把脑袋垂的更低,把腰弯的更深,双手却将手里的令牌举得高高的。
感觉到手心一轻,马蹄声也逐渐响起,陈力大喊一声 “恭送殿下!”
只听得那马蹄声远到几乎听不清了,陈力才缓缓直起腰,长舒了口气。
“头儿,刚才是哪位啊?”
王三儿看了眼陈力那有些不好的脸色,好奇的问道。
“除了襄宁公主,还有能有哪位?”
刘海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叹出声。
王三儿想了半天,才想起来,有些懊恼的拍拍自己的脑袋,“嗨,怪我,我还以为这位还得个三年五载的才能回来呢,没成想这出去才几个月就回来了。”
王三儿的话一时间引起了诸多守卫的共鸣。
“可不是吗?犯了那么大的错,也就这位主儿能这么轻松的过去了。”
陈力听着这话隐约有些不满的语气,立刻出声道,“贵人的事少插嘴,别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看着下属们纷纷噤若寒蝉的模样,陈力在心里叹了口气,这些人,是真的不知深浅。
那位性格向来阴晴不定,又深受上头两位大佛的宠爱,便是朝中重臣都无人敢轻易得罪的,他们倒好,敢在人屁股后嚼舌根,是真不怕死!
陈力有些心累的挥退了下属,安静的等着下一班城门郎来接班,心中不由感叹,今日算是有惊无险的过去了……
而这边被他放行的一群人骑马的速度倒是慢了下来。
“啧,还是回来晚了。”
周明懿坐在马背上,看着不远处长乐街上灯火通明,却没有一个人影,百无聊赖的甩着马鞭。
看她这样,崔岩心疼得道,“殿下,不若咱们去吴大爷那儿,让他起来给你做一碗?”
自家主子不过是想吃一口这街边的馄饨,怎么能不让她吃到呢?
“罢了,太晚了,先回宫,爹娘还等着呢。”
周明懿想了想,半夜把人家七旬老头从梦乡里喊起来做饭,还是有点没人性,便作罢了。
看着身后崔岩和流沁心疼又有些不赞同的眼神,周明懿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善解人意又美丽大方的公主殿下呢。
“什么人在前面!”
听见熟悉的呵斥声,周明懿原本刚刚升起的好心情,瞬间被浇灭。
“原是公主殿下,臣还当什么人有胆子在宵禁时刻在城中策马。”
来人一身金吾卫的官服,本就身形健硕,被这一身衣服衬得更是腿长腰细肩宽。
周明懿坐在马背上,上下打量了他几眼,轻嗤一声后,毫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
“还不让开?不知道好狗不挡道?”
刘子渊脸色有些微滞,在长安城里向来是被人捧着他的,很少有人能这么直接不给他脸面。
这几个月周明懿不在,他都快忘了被人当奴才使唤是个什么滋味了。
“据臣所知,殿下这会儿不该在兖州吗?”
刘子渊倒是没有愚蠢问尊贵的公主殿下是怎么半夜还能入城的,除了他那疼爱女儿的姑母和姑丈给的特权,不作他想。
周明懿坐在马上睨了他一眼,红唇微张,一张颇为英气的脸因为十分的傲慢显得越发高不可攀。
“关你屁事!”
刘子渊一噎,身后传来几声憋不住的笑声,后来又像是顾忌着什么,转而又咳了几声。
“闭嘴!”
扭头轻斥了一声,刘子渊调整了下表情,朝周明懿拱了拱手道,“殿下有所不知,近几日城中多贼子作乱,臣奉命巡视,自然得多加盘问,若是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见谅。”
周明懿眉尾微挑,呵,厚脸皮这块她是真服这人,还让她见谅?他配吗?
“刘子渊,你知道的,本公主的眼里向来是容不下沙子的人,上次是冯溏倒霉,给你挡了灾,不代表你的事就过去了。”
周明懿拉长尾音,语气里的恶意满满,在场的金吾卫心里纷纷看起了好戏。
刘子渊虽然家世、武艺都不错,但这金吾卫里边,哪个不是有些背景的世家子弟,且能进金吾卫身手都不会低,真要论起祖宗十八代来,这刘子渊给他们提鞋都不配。
若不是刘家出了个皇后,他们是绝对不可能让这么个平庸之辈站在他们头上的。
现在陛下皇后的心肝宝贝跟刘子渊掐起来,他们乐的站在一边看热闹。
刘子渊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
心里对周明懿的痛恨更多了几分。若非家里威逼,当他愿意娶这么个嚣张跋扈的女人进门吗?
不过是养了个外室,周明懿就能提刀上门要砍死他,若非那冯溏倒霉,替他做了替死鬼,怕是那日他真要死在这女人的剑下了。
而且那事之后,周明懿被迫发配到兖州,皇后姑母看他特别不顺眼,原本说好的差事都换了人。
在朝中就连父亲都受了几分影响。
想到这,刘子渊原本被怒火冲昏的脑袋瞬间清明了几分。
“殿下,此前之事确实是臣做的不对,皇后娘娘已经训诫过了,那外室也拿钱离开长安了,况且你我婚期将近,马上便是夫妻,殿下又何必揪着过去的事不放呢?”
刘子渊故作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像在看什么无理取闹的孩子。
周明懿被他这眼神给恶心到了,丝毫没有犹豫,手中的马鞭直奔刘子渊的面门,一点情面都没给他留。
要不是刘子渊武艺还算不错,怕是今晚要破相了!
狼狈地躲过几鞭子,刘子渊单手撑地,深吸了几口气,抬头怒视着马背上的女子。
“周明懿!”
周明懿一手撑着马背弯了弯腰,一手捏着那绕着金丝,襄着宝石的马鞭在空中甩了甩,随后轻笑出声。
“呦,刘副统领这就生气了,本宫不过是跟你玩玩而已了,刘副统领没那么小气吧!”
周明懿那双像极了皇后的凤眼弯了弯,漂亮黝黑的瞳仁里满是兴味和恶意,无端让刘子渊浑身一寒。
“殿下说笑了,您是公主,千金之躯,臣怎么敢生您的气。”
刘子渊摸了摸自己肩膀,透过衣服传来了一阵黏腻的湿濡感,伴随着火辣辣的一阵疼痛,让他的脑子分外清醒。
周明懿坐直身子,瞥了眼刘子渊眼底的不忿和恨意,无声地勾唇一笑。
“臣这就为您放行,撤!”
刘子渊一声令下,原本被堵得死死的街道,瞬间宽阔无比。
周明懿挑了挑眉,看来还得再加把火了。
随后,一行人马蹄轻扬,溅起一圈的灰尘,周围的金吾卫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什么,对刘子渊他们虽然能嘲笑两句,可这位殿下那是万万不能得罪的。